BJ很大，隨便往哪兒一站，都覺得渺小，車流洶涌而過，自己像一粒塵埃隨時會被掃進了某個角落。

我喜歡這種陌生的感覺，喜歡這種無邊無際的遼闊。它讓我的心胸也開闊了許多。

我與畫家歲月靜好，他從國外辦展回來，給我帶回了香水、巧克力和一只包。我問：是在德國商店里買的嗎？畫家說，哪有空上街，你當我是女孩子啊，逛街買東西。這是在機場免費店買的，好不好，不知道，看著人家買，我家丫丫也要的。

我們一起住了又是一周。

畫家喜歡喝酒，聽音樂，他把畫畫的時間放在了后半夜，經常至拂曉。

開始時我會陪他，像一只無聲的小貓咪圍著他轉，后來，眼睛睜不動了，他說，你去睡覺吧，你年輕，覺比我多。

清晨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精神飽滿。然后我們一起吃早飯。他吃早飯很講究，有時西式有時中式。吃完看當天的報紙，看得十分仔細。這才打著哈欠洗漱睡覺。

是一個周日，畫家突然抬起頭，看著我笑笑。

他的笑通常是無聲的。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像我的祖母。現在我才弄清楚，不是畫家像我的祖母，而是上了年紀的人，嘴唇就會薄一些，有些癟，畫家喜歡留長頭發，齊齊的及脖子，我的祖母也是這樣，有些癟嘴，頭發及脖，顏色花白。我由于特別懷念祖母的慈愛，延伸到特別想要畫家的慈愛。

他們經常會是很像的兩個人，包括善良的眼神與低低的緩慢的說話聲。

有時我會很依戀，拽拽他的衣袖，他認真做事的時候，希望他突然想起我在旁邊，會拿眼神無聲的看我一眼。這樣我就滿足了。

每次有了什么好點子畫家就會這樣得意地笑。

很快，他戴上墨鏡，布帽子，拿起風衣，小包。畫家喜歡穿風衣，即使年紀大了，也總喜歡穿著長長的風衣。有時，還配上墨鏡，這樣打扮的時候實在太有風度了。比所有年輕的男士都有風度。對了，他還喜歡戴帽子。許多有檐的布帽子。是經常去歐州養在的穿衣習慣吧。

他說你跟我走。

去哪兒啊？

看一個朋友。

什么地方的朋友？

山中寺里的僧。

又是僧，我嘀咕。

畫家說，你不知道茶禪合一的道理。喝茶還是找僧好，如今也只有與他們聊聊不會味同嚼蠟。

我們到了BJ郊外的一座寺廟。

正是春天，紫玉蘭開著，紫白相間，遠遠地從許多枝柯間看見它，精神會為之一振。

據說這寺里的紫玉蘭是出了名的。

葉子沒長出前的紫玉蘭，開了一樹又一樹，極其醒目。

走到一株紫玉蘭前，畫家說，花鳥畫家喜歡畫這個，還有菊啊，蘭啊，梅啊，我可不畫這個。

我說，可是我喜歡，你要畫一個給我。

畫家說，小孩子家家，畫朵花兒有什么好，那成就不了大畫家。

你是笑話我呢，我只是個美術教書匠。

畫家說，女孩子家家畫花鳥也沒什么不好。只是說有的人啦。

畫家從國外回來后，正在畫大尺幅的畫。每一次有了新任務，他都是這樣情緒激動，像個斗士。

我從來不向他索任何畫，從來不。只欣賞就夠啦，即使有人想通過我向畫家求畫，我歷來也是小心的，因為他已經應接不暇，根本沒有時間畫自己不喜歡的東西。當然，畫家會心疼我陪他，偶爾會畫一幅小畫，很精心的起一個名字，然后畫一個裝裱的示意圖，說你按這個去加框。

我為什么要加框掛起來。欣賞畫家的就是我一個人。

他的經紀沒有回來。我一次也沒有見過她。畫家也不提這個人，好像與她沒有關系。但事實上，畫家是很依賴她的。他這些年事業的發展，名聲越來越大，畫格越來越高，大多是因為她的專業與敬業。

無疑，她是一名成功的經紀人，成功的商人。畫家與她是分不開的。

據說，她從中國最高的美術學府碩士畢業，然后一直做鑒定師，經營字畫在專業的圈子里已十分有名氣。

熟悉畫家的人都會知道，其實他是一個世外桃源之人，單純，容易激動，動不動會嚶嚶地哭，畫得好哭畫得不好也哭，有時，畫畫出手，即使價錢再大也會哭。但經紀就不會，她知道畫畫的價值，在她眼里，畫只有價格高低，而即使一幅普通的畫賣出好價錢，就是成功。

也因為她的一手操作，畫家忙個不停，畫格一路飆升。

畫家讓我站在紫玉蘭前，為我拍了一張照。他說，這樣多直接，一按快門，畫兒就來了。

畫家笑笑說，你看這多簡單，也很好看呢，這也是寫生吧。冬天的樹是最美的，落了葉子的樹，有最美的線條。

畫家帶著我走在寺里，他問我，你知道紫玉蘭又叫什么嗎？

我說，知道，《芥子園畫譜》上有過的，叫辛夷。還有一首詩叫什么來著？

是王維的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畫家背了一遍。他這個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畫畫寫字上。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書畫雙絕。有時表揚他一下，他會說，那當然，我熱愛書畫。我為書畫而生。我的一生只有書畫。

正是這首詩，《辛夷塢》，王維的。我附和著。

其實，一種花往往有好幾個名字。也許是花兒珍貴吧，不知道叫它什么好了。

木本芙蓉與水芙蓉相對。花朵大而艷麗。也有人叫紫玉蘭為菩提的，不知這一株株的紫玉蘭長在寺廟里，是不是因為它們被認為是菩提樹。

畫家說，丫頭懂得還真不少，但是紫玉蘭是不是菩提樹有待考證。以后有機會帶上丫丫去臺灣，那邊有座寺里有幾株很茁壯的菩提樹。

我們到寺里，是找畫家的好朋友寺的方丈。

方丈接到畫家的電話后，早已候在方丈室。

是一個年紀并不大的中年人，相貌堂堂，戴著眼鏡。

一進門，我就打量他，看他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也許是他的耳垂比凡人大一些吧，也許是他的眼睛特別明亮吧。還有他說話時，我看到他的牙齒了，白得森森，是不是因為他不吃葷，所以這樣白的啊。

方丈室名副其實，正好一丈見方，里面有不少字畫。我突然在藍色的蒲團旁的大柱子上看到了一幅畫，落款處是畫家的名字。一看年代，呵，好多年前了啊。

我拿眼光詢問畫家，畫家說，這孩子，這幅畫還是從前來寺里，品方丈的鐵觀音茶，坐而論佛，隨后有所悟，回家后畫了送給方丈的，承蒙方丈抬愛，一直掛在這里。

是一幅蘭石圖，明黃的底色，古柏虬枝，畫家從來不畫水墨畫呀，至少我認識他后，沒有見過他畫水墨。

方丈于是笑著說，這是大師前期的代表作，是文人畫派的風格。

看來我對畫家了解得少了。前一陣他還讓我看黃賓虹，石濤，齊白石的作品，說將來要我寫他的。可是，我對他的所有作品都不了解，我只知道他畫山水自然，畫江河湖海，畫田疇莊稼。

畫家與方丈談得久了，我便自個兒出了方丈室，走過一道道門，穿過一個個游廊，終于眼前豁然起來。

眾佛寂然從面前經過，目不斜視，也許他們趕去用餐吧。佛徒們穿著寬松的佛袍卻打著綁褪，我聽畫家說，這是因為松散著褲管，會把塵埃帶到殿里，這是不潔。打著綁褪自然沾不了塵埃。

我干脆坐在漢白玉的欄桿上，看這些僧人，看他們頭頂上方的橘紅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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