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寺里看風景。大雄寶殿前幾只巨大的缸里是初萌的荷。風從東面吹來,把梵音送出去一程又一程。有沒有哪個女子聽得懂這梵音的心思?有沒有誰惦記這古寺里一樣有著青春年華的小僧們?
我喜歡這安靜的日子。所謂凡塵,不在這里。
畫家終于選定了拍照地點。
畫家讓我站在紫玉蘭前,為我拍了一張照。他說,這樣多直接,一按快門,畫兒就來了。
畫家笑笑說,你看這多簡單,也很好看呢,這也是寫生吧。樹是最美的東西,繁華時好看,落了葉子也美得很。
畫家帶著我走在寺里,他問我,你知道紫玉蘭又叫什么嗎?
我說,知道,《芥子園畫譜》上有過的,叫辛夷。還有一首詩叫什么來著?
是王維的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畫家背了一遍。他這個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畫畫寫字上。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書畫雙絕。有時表揚他一下,他會說,那當然,我熱愛書畫。我為書畫而生。我的一生只有書畫。
正是這首詩,王維的。我附和著。
其實,一種花往往有好幾個名字。也許是花兒珍貴吧,不知道叫它什么好了。
木本芙蓉與水芙蓉相對。花朵大而艷麗。也有人叫紫玉蘭為菩提的,不知這一株株的紫玉蘭長在寺廟里,是不是因為它們被認為是菩提樹。
畫家說,丫頭懂得還真不少,但是紫玉蘭是不是菩提樹有待考證。以后有機會帶上丫丫去臺灣,那邊有座寺里有幾株很茁壯的菩提樹。
我們到寺里,是找畫家的好朋友寺的方丈。
方丈接到畫家的電話后,早已候在方丈室。
是一個年紀并不大的中年人,相貌堂堂,戴著眼鏡。
一進門,我就打量他,看他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也許是他的耳垂比凡人大一些吧,也許是他的眼睛特別明亮吧。還有他說話時,我看到他的牙齒了,白得森森,是不是因為他不吃葷,所以這樣白的啊。
方丈室名副其實,正好一丈見方,里面有不少字畫。我突然在藍色的蒲團旁的大柱子上看到了一幅畫,落款處是畫家的名字。一看年代,呵,好多年前了啊。
我拿眼光詢問畫家,畫家說,這孩子,這幅畫還是從前來寺里,品方丈的鐵觀音茶,坐而論佛,隨后有所悟,回家后畫了送給方丈的,承蒙方丈抬愛,一直掛在這里。
是一幅蘭石圖,明黃的底色,古柏虬枝,畫家從來不畫文人畫呀,至少我認識他后,沒有見過他畫。
方丈于是笑著說,這是大師前期的代表作,是文人畫派的風格。
看來我對畫家了解得少了。前一陣他還讓我看黃賓虹,石濤,齊白石的作品,說將來要我寫他的。可是,我對他的所有作品都不了解,我只知道他畫山水自然,畫江河湖海,畫田疇莊稼。
畫家與方丈談得久了,我便自個兒出了方丈室,走過一道道門,穿過一個個游廊,終于眼前豁然起來。
眾佛寂然從面前經過,目不斜視,也許他們趕去用餐吧。佛徒們穿著寬松的佛袍卻打著綁褪,我聽畫家說,這是因為松散著褲管,會把塵埃帶到殿里,這是不潔。打著綁褪自然沾不了塵埃。
我干脆坐在漢白玉的欄桿上,看這些僧人,看他們頭頂上方的橘紅的晚霞。
BJ真是好,跟著畫家的日子也真是好。
我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我不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跟著畫家,那感覺分明我是個孩子啊,一個可以牽著大人的衣襟一邊走一邊望呆的孩子,一個看到好吃的好玩的便可以開口要的孩子。可以任性,可以生氣,可以大笑。畫家給了我這種感覺,我知道他疼我。
方丈留我們吃飯,畫家不肯,說,今晚還有畫畫的任務。告別時,我看到方丈從袍子里伸出的手,雙手合十與畫家揖別。他的小拇指留著長長的指甲啊,而且他的手真的很好看。
方丈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呵,只見他穿著絳紅色的佛袍,脖子里掛著深棗紅的念珠,右手習慣性地捉住佛珠,站在那里只有微風吹得動他的衣擺,整個人像鐵塔一樣挺拔。
畫家轉過身招呼我,走啊,這孩子老是發愣。
畫家有時喊我丫頭,有時喊我孩子。
夕陽更濃烈了,天空中布滿了像夏天時的火燒云。這樣的景色感動我了。
天空有時也是抒情的啊。
我感動了,一出寺廟在高高的圍墻外就站住不肯走。
走啊,畫家走路很快,走了好一段,看到我沒有跟上,又折回頭。
又魔了,站在這里等天上掉餡餅啊?
我站在畫家面前,頭只抵到他的鎖骨。
我突然想看畫家眼睛里的夕陽。
畫家不明就里,他低下腦袋,不停地轉著頭,他問,真魔瘋了,在我臉上找出什么東西來?
畫家190公分的大個子,比我高了那么多,而且我是不喜歡穿高跟鞋的。
我抬起頭認真地找他眼睛里的紅霞,可是他的頭低得很厲害了,我只看到我的一張變了形的臉在他褐色的眼眸里。
畫家不敢動,他以為我還沒有找到,他問,找到了沒?
我說找不到。
他問,找什么?
晚霞。
晚霞?
畫家突然笑起來,你真是小呆呆呵,我低下頭你怎么能夠找到,這樣吧,你現在看看晚霞到眼睛里了沒有?
他迎著夕陽站住,我跳到了馬路牙子上,踮著腳,于是我看到了,夕陽紅紅亮亮地停在他的眼睛里。
畫家問,看到什么了?
我說眼睛里怎么是我丑丑的臉?
畫家說,亂說,我的丫頭是個妖精,漂亮著呢。誰也沒有她漂亮。
我說,才不,丫頭沒有畫畫漂亮。
畫家說,魔了魔了,畫是畫,丫頭是丫頭。丫頭是丫頭的漂亮,畫是畫的漂亮。不過呢,丫頭一直漂亮,畫有時不漂亮。
我沿著馬路牙子一搖一晃地走,一只手抓住畫家的一只胳膊。
他就這樣讓我抓著,走路也像扭秧歌。
玩得盡興了,再看看晚霞,一點都沒有了。畫家的臉也暗了許多。
我真是開心啊,因為我又看到畫家褐色的眼珠了。因為眼珠生下來后顏色是很少變的,我也終于知道畫家的眼神為什么總是慈祥,讓人看到會心里一熱。
因為它們是少有的褐色,不是微藍,不是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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