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哭一陣忙一陣,南柯為父親寫悼詞,給親戚朋友送的花圈壽幛一一登記,又安排一桌一桌的人吃豆腐飯。等到送父親出殯時,南柯才有時間照顧我,他問,累不累,我搖搖頭,我也沒做什么,即使哭,也不像母親,她的眼睛已成了一條縫,聲音已啞得發不了聲,姐姐的眼睛嚴重充血,不能再哭,一哭淚水就刺得眼睛痛。母親勸姐姐別哭了,別把眼睛哭瞎了。她們互相勸著,可是,等有人上門掉念父親,首先哭的又是她們。
姐姐了解父親,那時,作為長女的她隨著父母親下放,一起吃了無數的苦。姐姐最了解父親這樣一個桀驁不馴的人,滿腹經綸的人,如何的忍氣吞聲,如何的心高氣傲卻生不逢時。他用微薄的工資養活我們3個子女,而且一個個出人頭地。姐姐甚至在很早的時候就與父親站在一條線上,認為是奶奶與伯母一起讓父親從上海調回縣城,又以家里沒有勞動力為由,讓父母第一批下放到農村務農,從此生活一落千丈,一個上海交大的優等生就這樣淪為農夫,店員。
萬事已成灰。正如父親在電話里跟我說的,油盡燈滅,人哪有一輩子有爸爸叫呢。
我終于看到了舅舅舅母。
10多年不見了。舅舅老了,我走到哪里都看到他目光的追隨。他甚至在我下跪時從旁邊趕過來扶我。我的身孕已經明顯了。舅母也在我發愣的時候過來拉著我的手,說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問一聲舅母好不好。舅母想你,從小就把你當親閨女看待的。
我無聲地流淚,我但愿是自己年輕氣盛傷了他們,我也寧可忘記以前的一切。但是我也清楚,即使握手言和,以后也不過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父親走了,母親年邁,我在他鄉落地生根,恩恩怨怨記著也是無謂。
除了母親,我們全去送父親到殯儀館火花。
從來沒有想到殯儀館是那樣的忙。趕了大早去,我們依舊等到中午時分才等到父親滾燙的骨灰,殯儀館的上空迷漫著一種說不出的怪味。我們在功能先進的控制室,通過電子屏幕看到了焚燒尸體的全過程。
人生一場空。
父親去了,連同折磨了他近一年的病痛。父親最后的死不單單因為食道癌,他的腹腔里也有一個巨大的轉移瘤。最后的日子,父親已經因為衰竭而失明,因為饑餓而惡夢連連。父親最后一個清醒的夢是,他與母親兩個人去趕集,走累了,又渴又餓。父親對母親說:把那個燒餅拿來,我與你分分。
母親說,你父親當時眼睛已經瞎了,他睜著眼睛說把燒餅拿來分分。
父親在極度恐懼中度過了最后的兩天。
父親說,生不如死。
父親說,求生不得,我心傷悲。
父親為了治病,什么樣的藥都肯吃,從來不說一聲苦,但最后呢,一切付之東流。
父親生前用過的眼鏡,假牙,被褥,衣物統統焚燒個精光。姐夫到父親的原單位替父親注銷戶籍,并領回了喪葬費。
世界上從此沒有這個人存在。即使想聽他怒不可遏的咆哮也不可能了。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