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開學較晚,接近十月,肖敏敏帶上兩套母親新做的衣裳,幾本書籍,收拾簡單的行李,坐了四個小時的汽車,從小鎮來到省城。省城的高樓街道寬敞明亮,和鴨壩小鎮有著天差地別。踏入位于省城中心地帶的教育學院,聯想到自己一生的理想要從這里開始了,心里沒有激動,也不悲觀。這里距離她的理想風馬牛不相及,來這里的理由更多的是有那么一種使命感的因素在里面,命運這樣安排了,該順其自然地接受,她這樣想。
好多的人,肖敏敏看到有的新生來到新學校很緊張興奮,不停地張望和詢問。也有一些神態自若的學生不慌不忙地走進學校,處理入學事務,看樣子是大二以上的老生了。個別的兩手空空地走著,他們的父母氣喘吁吁地拖著行李跟在后面,一看就知道這些個學生在家里是倍受嬌寵的孩子。
進到校門后,肖敏敏站在警衛室的屋角,環顧著四周。沒想到學校非常大,東西兩條路像射線無限延伸圍繞著學校的建筑,自己就站在兩條射線的交匯點。學校的設施都看不到,因為有一樣東西擋住了觀望的視線--樺樹,清一色的樺樹,像列著整齊隊伍接受檢閱的士兵。濃密的樹葉塞滿了行人的眼眶,那種顏色,檸檬黃中嵌著朱紅,在秋陽的照射下,耀眼而燦爛。可能是氣候炎熱的原因,這里的樹葉黃得較早,也落得較早。秋風一吹,樺樹葉飄飄灑灑漫無目的地輕盈飛舞,然后飄落到地上,像空靈的仙子,等另一陣風刮來的時候,又給了樹葉舞動的力量,飄落的葉子借著這股推力,復活起來,從地上一躍而起,卷入空中,又輕飄飄地緩緩落下,循環復始,直至一個冬季過去。這些飛舞的仙子便入土成泥,來年將又是另一個春天。她呆呆地看著眼前這種靈動凄美的畫面。
肖敏敏感覺這些紛飛的落葉引起自己心理上的某些共鳴,和自己有某些相似的地方。
半晌,肖敏敏用手搭個涼棚,擋在額頭上,抬頭仰望天空,蒼穹蔚藍深遠,遙不可及,只有眼前的這一片金黃展現在她眼前,然而這片金黃也不真實,如夢如幻。她拿起放在地上的背包,按著指示路牌順著東面的道路繞過樺樹林到教導處報到。
報到后,肖敏敏繞學校走了一圈。
住慣了“大公棚”牛毛氈房的肖敏敏,這才發現學校簡直太美麗壯觀了,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大。教學樓、宿舍、圖書室、食堂,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建筑群,足球場籃球場都碩大不比,公廁都比她家大得多。每一處都打掃得光潔明亮、一塵不染。這所學院有很多與眾不同的地方,它是一所示范性的學院,其中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硬件設施非常先進,每個宿舍都有衛浴,每間宿舍只住兩到四個人,這是其他大學所沒有的。
圖書室里陳列的各種書籍像磚塊一樣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架上,肖敏敏發現這里深深吸引著她的不止一片樹林,還有這個圖書室。她的眼光貪婪地掠過每一本書,書名上那些大大小小各種字體一字不漏地嵌入她的眼中 。她喜歡聽翻閱紙張的聲音,喜歡用鼻子貼近書籍閉眼嗅嗅紙張散發出來的油墨味道。跟著情節角色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揣摩他們真實的性情品格,任自己的心境跟著作者的思維隨意馳騁。她突然發現自己開始喜歡這里了,難道一定要遠離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她覺得錯了,這里也是能實現夢想的地方,所以她時時刻刻充滿激情,像海綿一樣吸取水分。
心情大好的肖敏敏,早先的迷茫像煙一樣消散殆盡,她那嬌嫩的臉上時常泛著少女的粉紅。
就學習上而言,肖敏敏是毫不費力的,她是天生對讀書具有某種天賦的人,上課只要聽老師講了重點,便抓住了學習的方法。而且她的建筑設計天分也得到呈現,學校注重人才發現和培養,在學校的個人才能作品大賽中,她的一份建筑設計圖紙獲得了大獎,她成了學校名人榜中的一員,不過她平時的空閑時間,都是一個人呆在學校的圖書室,很少與人交流。
學年只有三年,各個系的學生高達兩千多人,班級眾多。學校經常組織各種各樣的活動,籃球隊、足球隊、網球隊、羽毛球隊、乒乓球隊。這些組織都很熱鬧,因為對于新生來說,能加入這些組織,是非常榮耀的事情。學校也開設了俱樂部,在俱樂部設置了棋牌等各種室內運動,通常學生們都喜好聚在俱樂部閑聊,這里給男生女生提供一個合法的交往空間。
還有周四的全校舞會,把容納千人的學校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學生們最愛參加的活動就是每周四的舞會。尤其舞會是女孩子們的一大盛事,每次她們都會把箱子里最漂亮的衣服翻出來,精心打扮一番,再暗自想象晚上會有什么樣的男生邀請自己跳舞,夢想著在這里和傾心的王子邂逅,來一段人人向往的大學校園之戀。當然大部分女孩的目光都投注在了那些家里既有錢長相又帥氣的公子爺身上。畢業后靠著這樣的男朋友或許能找個輕松的工作,運氣好嫁入有錢人家里工作可以不要,當個闊氣的閑太太豈不是更好?勝過將來獨自打拼千百倍,所以她們盡可能讓自己變得漂亮。
談戀愛,學校是禁止的,但是荷爾蒙分泌旺盛的時光使學校的規章制度發揮不了任何作用,很多男生女生照樣背地里互相手牽著手、嘴咬著嘴,甚至有更深入的往來,當然是背著學校很隱秘地進行。 如果哪個女生接到某個家境很好的男同學的邀請并牽上他的手,其他的女生們會評價半天,每個人都在心里暗自和她進行比較,有的想:
“她憑什么?長相平庸,胸脯平坦,大腿又粗,腰也沒我細,不知道耍了什么手腕?”
沒有受到眷顧的女生除了短時間的黯然神傷,心里的希望卻沒破滅。在下一次舞會時,希望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一些,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都施展出來,而這樣的機會每周都會有一次,所以一次次的打擊都沒有使她們氣餒。
只有肖敏敏像一個置身事外的人,除了上課時間,她和同學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同學們都在逛街、跳舞,要不就聚集在學校俱樂部閑聊。即使是和她住一間寢室的室友郝琳琳,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們只是見面時打個招呼,也少交往。肖敏敏是生物系的,郝琳琳是經濟管理系,按規定是不能住一間宿舍,但是她們兩個比較晚來,只剩下一間宿舍,所以她們暫時被安排住一起。
同學們都把肖敏敏看成異類,在她們眼里,肖敏敏其實是個美麗頗有知性氣質的女生,然而上學以來,他們看到她永遠是兩件樸素的運動衫輪番換著穿,頭發隨便扎個馬尾,對人不冷不熱,不愛和人接近。曾經有個女同學硬拉著她一起去參加舞會,轉眼就不見她的影子,后來別人也懶得理她,無論什么活動再也不叫她了。
肖敏敏當然也有想的,她最近滿腦子想的是如何解決自己的一日三餐問題。雖然學校給予學費全免,開學時母親塞了一百元給她,她只拿了三十元,給她做衣服的錢是母親省下家里半個月的生活費,她不忍再拿那么多錢,她想到學校后可以申請困難補助和獎學金。但是到了學校,才知道開口向學校申請困難補助有多難為情,即使申請了,獎學金要到學期快結束時才能拿到。這三十元加上她平時積攢的一些零花錢,肖敏敏捏了又捏,計算又計算,買了衛生紙、衛生巾、牙刷牙膏日用品,剩下的全做了飯錢,每頓飯不是吃稀飯饅頭就是一碗米飯炒個素白菜,一個月后,兜里還剩兩元錢了。
考慮再三,肖敏敏決定利用晚上和周末給別人當家教。她在學校旁邊的小商店墻上貼了聯系地址,運氣很不錯,第二天就有人來找上她,而且一談便成功。找她的人是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婦女,看著裝就知道家里很殷實。她讓肖敏敏稱呼她賈姨,安排給肖敏敏的任務是從周一到周五給她讀高三的兒子補課,每個月五百元補課費,同時承諾如果肖敏敏讓她兒子考上重點大學,她會給一筆豐厚的錢作為回報。肖敏敏大喜過望,仿佛像天上掉餡餅一樣。她覺得老天對她簡直太厚道了,讓她攤上這么好的事情,雖然占去了很多時間,但是她一秒都沒多想,毫不猶豫地答應。等見到這個需要補習的男孩子,她才知道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容易。
這個男孩叫賈正浩,十八歲,比她小一歲。肖敏敏看到他頓生憐憫之心。因為他身子太過瘦弱,臉色略顯蒼白,比肖敏敏矮點,眼睛不大,很黑,總是像貓一樣瞇著一雙眼睛。肖敏敏跟他打招呼時,他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也不回應肖敏敏,瞇著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肖敏敏的臉看了一眼,等肖敏敏看清他的眼睛時,便讓肖敏敏打了一個寒噤。那種眼神,曖昧、邪邪的,不像是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肖敏敏心中有一種說不清楚的不安,這讓她想起幼兒時去外婆家,在外婆家門前有口深井,每次她站在井邊朝里看,恐懼就像一團煙霧一樣從井里慢慢地升起來,然后彌漫開,淹沒著她,肖敏敏看到這個賈正浩時好像又感受到了這團煙霧的存在,背心涼涼的。
“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小孩子,我干嘛神經過敏?”肖敏敏自嘲地想,不過自己到底有沒有能力做好這次家教,肖敏敏開始沒有底氣了,這個男孩不好交流。
肖敏敏叫了一聲男孩的名字,見他不理自己,正尷尬地站在客廳中央不知所措,他的母親趕緊進門來請肖敏敏坐到沙發上,說:
“正浩,還不快叫老師!敏敏老師是我在教育學院請來給你補習功課的,別看老師只大你一歲,但是人家在學校里可是品學兼優呢,你要好好跟著敏敏老師學習,考上重點大學,然后媽媽送你到爸爸那兒去深造。”
聽了母親的話,賈正浩又扭過頭來瞥了一眼肖敏敏,肖敏敏振作了一下精神,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肖敏敏好像看到了他扯著嘴角回報了一個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肖敏敏打量著賈姨家。從他家的外觀看并不怎么顯眼突出,是普通的舊式兩層木樓,賈姨說是她丈夫家祖上留下來的。她進門的第一感覺,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致,布置富麗堂皇,不過有點凌亂,中式西式的家具胡亂的配置在一起,一璧紅木柜子上放置有好多陶瓷古董和這房子的格調略為相配,肖敏敏聽說過這些玩意兒很值錢。墻壁上掛滿了宗教氛圍濃厚的西式油畫,樓頂有盞掛著很多水晶珠子的大吊燈垂在中間很顯眼,還有很多她從來沒見過的稀奇玩意兒。難怪賈姨會花那么多錢請她來補課,而且僅僅為了能讓她兒子考上一個重點大學,看來這個賈家真是個手頭闊綽的人家。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還真大,從小到大,她和父母哥哥擠在狹小的牛毛氈房中,每天聞到的是煤煙味和雞屎、鴨屎味,甚至臭水溝發出的腐臭味也聞習慣了,何嘗見過這樣有錢的人家,這樣漂亮的房子,還有這些稀罕物件。只是賈姨好像不善于打理家務,除了墻壁上的畫、紅木柜子和大吊燈放在了該放的地方,其它物品明顯移位,肖敏敏拿起一個清朝時代的鼻煙壺欣賞,發現手指上粘了一層灰,好久沒有做清掃了。
肖敏敏留下來吃了晚飯,她覺得賈姨很親切,也很健談,賈姨說:這個房子只有她和兒子住,丈夫現在居住在新加坡,從來沒有回來過。他走時給她留了很多錢,而且現在每年都會給他們寄錢來,所以她不愁錢,不用工作,只等服侍兒子讀完了高中,就把他送到他父親那兒去。她讓肖敏敏沒事經常來玩,她兒子需要一個老師,也需要一個朋友。她喜歡打牌,沒空陪兒子。
其間賈正浩只斜眼瞟了她一眼,沒有講過一句話,肖敏敏覺得他們真是一對很奇怪的母子。后來賈姨對她說第一天不用補習,讓她第二天晚上再來,并預先把五百元錢遞給肖敏敏。肖敏敏看著手里厚厚的一沓鈔票,精神大作,信心一下子來了,心里的那點憂慮一掃而光。
肖敏敏在補課的過程中,發現這個賈正浩非常聰明,很多問題通常一點就通,補了一個月,成績竟然上升很多。賈正浩的母親看到效果這樣明顯,非常高興,對自己挑的老師很滿意。第二個月肖敏敏多得了一百元錢,因為賈姨說她很敬業,教學方法得當,效果明顯,加一百塊錢以資鼓勵。肖敏敏簡直太高興了,她想這樣下去,任務應該很好完成。唯有一點,對這個學生就是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的不安,他性格極孤僻,不大說話,給他講題的時候,他總愛把頭湊到她的頭發上,靜靜的瞇著眼不發出一絲聲息。有一次肖敏敏轉過身來突然看到他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站在身后,嚇得她一身冷汗直冒。她有時也很同情這個男孩,因為賈姨除了物質上竭力滿足他,精神上好像不關心,偌大的一座房子,經常是她兒子一個人。他性格古怪,可能是長時間無人陪伴的原因。因為同情,肖敏敏倍加用心為他補習。
一邊學習,一邊補課,就這樣到學校已經快四個多月,轉眼一個學期快結束了。和初來學校時的心境卻不同,那時的迷茫多一些,現在肖敏敏無比的充實和高興,因為她剛從郵局回來,把三個月的補課費寄出去了。并且昨天她還拿到了獎學金,這筆獎學金足夠她下半個學期的生活費。雖然現在冬季滿目的蕭索和灰暗,肖敏敏卻反而覺得學校里一切在她眼里都是那么可愛。她又站在剛進校時觀望樺樹的地方,學校門口那一片樺樹的樹葉幾乎已經掉光,留下幾片稀疏欲將零落的枯葉孤單地掛在樹枝上。風像一把雕刻的刀,把枝條上所有的修飾剃掉。掉光樹葉的枝條在灰白天空的映襯下觸目橫斜,勾勒出鉛筆畫一樣的線條。她喜歡把天空當做一張白紙,看建筑、山、樹木萬物在天空里的投影,尤其是深冬滿目蕭索的景象,顯示出大地的本來面目,而那些疏枝比綠蔭葳蕤的夏令時節更令人產生浮想。
她趁學校的環保員沒有留意,偷偷鉆進去,那些枯葉,色澤早已干枯不再鮮艷耀目,脈絡卻更加清晰,踏在它們身上發出‘嚓,嚓’的聲音,肖敏敏自覺驚擾了它們的美夢,也許它們現在的愿望是保持沉睡,等待回歸入土,于是肖敏敏沿著原路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