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純白色的天地中,連寒冷都是純白色的。
白色的牙床,白色的幔帳,他一個人,一襲白袍,靜靜地坐在房中,目光冷淡。
有人輕叩房門,低聲輕語:“主上,藥來了。”是惜月和璞璃垂首站在門外,璞璃手中的托盤上,好看的碧綠藥盞中盛著令人皺眉的湯藥,而惜月手中則是紗布和一些精致的瓶瓶罐罐。
“嗯。”他也沒抬眼,冷淡地哼了一聲,目光凝滯在手中的茉莉玉簪上。
惜月和璞璃端著各自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在沈青煌身邊忙活起來。惜月解開沈青煌的上衣,露出他結(jié)實(shí)的肌肉和一些新的細(xì)碎的傷痕,細(xì)碎的傷痕分布在手臂上,并且延伸到背后,而背后一道較長的傷口皮肉翻卷,有些觸目驚心。
這些,顯然是一人獨(dú)戰(zhàn)天玄幫眾的結(jié)果。
惜月微微皺了皺眉,卻沒言語,安靜地替沈青煌上藥,略帶刺激的藥粉滲入他的半凝結(jié)的傷口里,綻放出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可沈青煌臉上的表情半點(diǎn)也沒改變,仍是癡癡冷冷地看著手中的玉簪。
璞璃突然猛地跪在他面前,聲音如斬釘鐵:“主上,讓屬下去將語淵帶回來……”
“……不用。”他頭也沒抬,低沉而又冰冷的語調(diào)打斷了璞璃的話。
“可是,您為了替她引開天玄幫眾,受了如此重傷,她卻恩將仇報(bào),背叛主上,投靠六扇門!簡直罪無可恕!”璞璃怒喝道。
“……我說不用!”他的語調(diào)略微提高,眼神卻沒離開手上的玉簪。
“……主上!”璞璃還想說什么。
“下去!好好看守金龍,沒我的命令不得擅離!”沈青煌的話已經(jīng)冰冷到極致,璞璃驚得心頭一涼,只得不甘地退下。
“主上,用藥吧……”惜月替他仔細(xì)地包扎好后,呈上了已經(jīng)溫涼的藥盞。
“……”沈青煌默默地接過藥盞,卻沒飲下。“你是我的乳母,也算是我半個母親,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惜月一愣,微垂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主上,恕老奴多嘴,語淵姑娘知道您是為了夫人才這樣待她,您話又說得那樣重,她心里自然委屈,才一時(shí)昏了頭……等她回過神兒來,就會知道您心里是有她的……”
“我心里?”他抬起頭,有些迷惑地看著惜月。“呵,她沒有說錯,我不過當(dāng)她是阡落的影子……”
“主上,樊靈宮上下,誰都看得出來,您對語淵姑娘是用了心的……”惜月的眼睛微抬,帶著看透徹的眼神,“不管一開始是為了什么,這么多年下來,陪在您身邊的,是語淵姑娘……也許,被當(dāng)成影子的,并不是她……”
“……”沈青煌有些愣住了,不知道說什么好。
“主上好好歇息吧,惜月告退。”惜月收拾好東西,緩緩?fù)肆顺鋈ィ涞膶嬍覂?nèi),又只剩下沈青煌一人。
他的手撫上那茉莉玉簪,眼前浮現(xiàn)起他第一次見到阡落的樣子。
那一日,院中的桃花開得極好,他帶著書童在院中閑逛,在層層疊疊的花障中,站著一名白衣女子,十七八歲的年紀(jì),鳳眸柳眉,容光勝雪,淺淺的笑容比那盛開的桃花還要美艷,她折下一枝桃花,與侍女談笑而過,卻沒看見自己。只是那一見,自己的心就像那支桃花一般,被她摘走了。
可是不久之后,那女子,卻成了自己的繼母。
而自己,又正好撞破她與楚寒墨的奸情。
那時(shí)候,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他第一次愛上的女人,竟是如此不堪。
父親常年征戰(zhàn),不在家中,他明知阡落與外人私通產(chǎn)子卻還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她從來不知道,看著她與楚寒墨每一次幽會,對他都是凌遲般的折磨。
邊境失利,父親戰(zhàn)死沙場,他遺體回府的那一晚,她竟依舊與他相約!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為什么可以這樣,毫無羞恥,毫無顧忌地去愛一個人,不!一個禽獸!
這算是她的報(bào)應(yīng)嗎?她背叛父親的報(bào)應(yīng)!
那夜的火焰,將阡落、沈言衷,還有沈府的一切,燒的一干二凈,卻也燒壞了沈青煌的心。
阡落。
阡落。
他念著她的名字,他為她繪的丹青,都那么傳神,可是她從來不知道,他對她的情意。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她在樹下簪花,她站在父親身邊淺淺微笑,她與楚寒墨依偎的場景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動,他伸出手,那些場景觸之即化為飛灰,他想要抓住,卻看到阡落的容貌在自己眼前越來越模糊,好像,他從來不記得,阡落的模樣。
他驚慌之下?lián)屵M(jìn)幾步,卻看到自己抱著她去摘下枝頭的一支最好看的桃花,她淺淺的笑容一如當(dāng)年初見,卻比粉桃更艷幾分;江邊柳堤,她倚在自己懷中安睡,浮光掠影中,白玉般的臉頰上,一點(diǎn)殷紅;那日下起了大雪,她一襲雪白的狐裘,幾乎融進(jìn)這天地一色的純白中,她飛揚(yáng)的衣袖,輕靈的笑聲猶如九天之上的梵唱在他腦海中回響。
她向他走來,臉上裹著厚厚的白紗布,看不清面容,他癡癡地伸出手去,解下層層裹縛的紗布,那一刻,他才看清了她的模樣。
未施脂粉,清麗卻不妖嬈,白玉般的肌膚,鳳眸盈盈,眼下一顆朱砂痣猶如血滴。
這才是他愛著的人啊!
阡落。
他不自覺地叫著這個名字。
好像眼前這個人,這張臉,才是阡落。那么熟悉,每一寸肌膚,每一縷發(fā)絲,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息……
不!
他大叫著。
她不是阡落!她不是阡落!
可,誰又是阡落?
他搜遍了腦海也想不出另一張臉,阡落的臉,仿佛阡落的臉,原本就是這樣,帶著一抹如血的印記,帶著七年的羈絆。
不是這樣的!
他伏在地上,無助地呢喃。
可是為什么自己看到她和江錦軒在一起會恨不得殺了他,那種恨意超過了對楚寒墨的恨;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在看到那些刀劍險(xiǎn)些傷到她的時(shí)候,狠心將她丟下,獨(dú)自去引開所有的天玄幫眾,把保護(hù)她的機(jī)會留給江錦軒;他想不通,為什么在他知道她有身孕的時(shí)候全身因?yàn)榭裣捕澏叮驗(yàn)樗桓嬖V自己而惱怒,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受;他也不明白,為什么他看著她在自己面前崩潰地以死相脅,看著她身下淋漓的鮮血,會比自己失去了一切更難受。他只覺得如果那些話像是一把刀刺中了語淵的心臟,那他便像是經(jīng)歷了千萬次凌遲一般;
我愛她嗎?
我愛的是阡落啊,我怎么可以愛上語淵!怎么可以!
他像是叛逃的軍人一樣,愧疚和驚慌侵襲了全身,他不住地回想自己狠狠傷害語淵的場面,不住地提醒自己:她只是阡落的替身!我可以這樣傷害她、羞辱她,我不可能愛她!她只是阡落的替身!我不可以愛她!
可是那個名字,他一想到就痛徹心扉,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失去阡落的痛苦。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的,他愛的,到底是阡落,還是語淵,他已經(jīng)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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