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間,綽影林的枝葉更加繁茂起來。
蘇言再三確定了沒人跟著,才去了自己經常換衣服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么,從上一次開始,她就總覺得有人在后面跟著她。可是回頭去看,除了搖曳的樹葉,連個螞蟻都沒有。
蘇言只好認為是自己心虛不安,所以才總是有這種有人跟著她的感覺。
遠遠地就看見那個人,正背對著她,毫無形象可言的在那里撲來撲去。他的一身暗色褐衣,卻有著明亮的橙黃壓邊,一明一暗色彩的搭配,更顯得他外溫內冷的特質。
又走了幾步,看見那人一下子撲到了地上,然后小心地半跪起來,看樣子是捉了一只蟈蟈,正要關到小籠里呢。
蘇言放輕腳步,直到他的背后,伸手在他右肩上拍了一下,在他轉身時,又忙躲到左邊去。
商雨眠沒看到她,左手一伸,就把女子從背后撈了出來。
“瞧,我親手編的籠子,怎么樣?”拉著她挨著自己坐下,他就自豪地舉起竹籠炫耀。
蘇言笑著點頭,接到自己手里,看里面那個左沖右跳的胖蟈蟈。商雨眠卻一直看著她,攬著她肩膀的手也不禁握緊。
他前天問父親,曾經愛上他母親時,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
“天天想見到她,就是拴在身邊也看不夠。”商達遠開始并不回答,看到兒子不得個答案不離開的模樣,給了個很含蓄的答案。
但是,父親的話,卻正好撞上商雨眠的所想。
他亦是,或者更甚。就算是把這個女子緊緊地摟在身邊,他還覺得不夠,想要用什么證明她是他的。
商雨眠就算是生意上應酬時,也沒有碰過女人,但他這時卻清楚地知道,自己這種感情,是愛欲。
男子心神恍惚,漸漸地與她靠近,好看的唇終于貼到她的臉側。他不滿足于此,嘴唇開合親吻,同時緩緩下移。
這時不遠處樹林密布處,響起撲棱棱的鳥兒煽動翅膀的聲音。
蘇言察覺到他的想法,回過神來忙推開了他,轉頭向另一個方向,手中的蟈蟈籠子,被她握得變了形狀。
他淺酌的吻已讓她心跳如雷,不知所措。心中很向往那種與他唇齒相交,不分彼此的感覺。可是,她又怎么敢?
商雨眠開口了,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的沙啞,“言兒,你現在,還不能讓我看看你嗎?”
蘇言心中一震,不能再深入了,再與他相見,這些要求會頻繁而來。
可是,她又舍不得離開,他對她實在太好太好了。
蘇言轉過身,眼光落到他的身上,卻又隨即移開。
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那種看中容貌的膚淺之人,只想與你分擔那些你不想讓我看到的痛。”商雨眠看著那雙躲閃的眼眸,聲音暗沉。
她如此躲避,還是不相信他吧。
蘇言這時倒寧愿自己是被毀了容的,她知道,他不會介意。可是,她卻是那個他曾經厭惡至極的鄉下婦人。
蘇言越來越害怕,當他知道自己的真實容貌時,他會怎么看她?
欺騙?用盡心機?
不,蘇言越來越不敢想。她不能,一輩子都不能讓他知道。
這些東西,讓蘇言無法承受。
他又擔心地喊了她一聲,“言兒,你不信我嗎?”
蘇言不想聽,只能抬起雙手捂住雙耳。搖頭,只會搖頭。
“好了,我不逼你。”商雨眠心中涌過一種酸疼并具的滋味,嘆了口氣,把只知搖頭的女子擁抱在懷中。
蘇言安靜下來,靠在他的肩上。心中卻是苦味百涌,是她自己給自己挖了這么一個坑,就算被深埋其中,她又能怨誰呢。
她又想起了那個道人所說的話,“遇到了,就可以出去;遇不到,留下來也是不錯的。”
遇到,到底是說遇到真心人,還是說遇到道法高深的人?
不管怎么想,蘇言卻知道,她現在幾乎和這身體完全融合了。一開始的時候,她會時常感覺頭暈不穩,五官七竅也會有種什么東西想爭越而出。不過,自從帶上那個道人給的桃符,她就再沒有過那種感覺。
眼淚止也止不住的往外流。
就算能離開這個身體,她不過一個孤魂,接近他只怕更不可能。若能回到現代,與他更是隔著不知多少個時空。
而現在,作為蘇喜梅,她有機會靠近他,卻只能以蘇言的身份。
蘇言哭得越來越兇,男子肩膀的衣襟,眨眼間就濕了一大塊。
“言兒,別哭了,我不該那么逼你的。你惱我,盡可打我,但別哭了,好不好?”
商雨眠感覺到肩膀上的溫熱,又后悔又心疼。他處理過各種棘手的事情,卻從沒單獨面對過痛哭的女子。而且,這女子還是他心愛的。他第一感到如此拙于語言,想了半天,才說出這幾句話。
但是,女子聽了他的話,卻哭得更厲害了。依靠著他的身子,也輕輕顫抖起來。
“言兒,對不起。”商雨眠更加無措,只好緊緊地擁住她。簡直有種陪她一起哭的沖動。
蘇言稍稍止住了些時,就離開他的懷抱,轉身背對著他。心中后悔不已,不是告訴自己要好好珍惜與他相處的時間,怎么老是想哭?
面巾幾乎被淚水濕透了,蘇言心中也慌張起來,更加不敢轉身。
幸而天氣很好,太陽很大,巾布很快就干了。
然后蘇言頂著個腫核桃轉過身來,面對男子,低著頭,拉過他的手,寫了幾個字“我沒事了。”
這些字,她已經寫的很熟練了。商雨眠察覺到她的字常有錯誤,因此前兩次相見時,都教過她。
而蘇言在家里時,又主動找了封飛壹,讓他教她習字。
“對不起”,商雨眠的擔憂少了些,抬手輕輕摸了摸她腫起的眼睛。
見到她以來,他更是又去了衙門查了戶籍簿,臨近村莊也前后親自去打聽了。但是,竟得不到絲毫消息。
只是想接觸到更加真實的她,她竟致傷心如此。他真的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讓她如此為難。
見他少有的神情低落,蘇言有些自責,不想聽他說什么“對不起。”蘇言就又在他手中寫了三個字,“覆盆子。”
“你要吃嗎?”商雨眠看著她問。
蘇言點了點頭,眼睛彎著笑了笑。很明顯的笑容,但卻不燦爛。
“等著”,商雨眠看出她笑意未達眼底,卻也不追究,說著就起身去了。
未幾摘了許多回來,拿衣衫兜著。
蘇言吃驚地看著他,然后指了指那兜東西。
這么多?
商雨眠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覆盆子就要過季了,所以就多摘了些。”
到時間走時,商雨眠把衣衫中還剩的許多讓蘇言帶走。
看了看他的衣裳,蘇言拒絕了,拿手帕撿了一兜,笑著朝他舉了舉,示意這么些就夠了。
“況且,你說的,這東西吃多了不好。”
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會說話一眼。
商雨眠摸了摸鼻子,他只是覺得她喜歡,才想讓她都帶走而已。
照例是蘇言走了,商雨眠才走。
商雨眠一出來,被留在外面的水明就哇哇大叫:“公子,你可出來了。”
商雨眠的臉色卻不怎么好,有些沉沉的,沒理會水明就徑自上馬。
水明也騎上馬,跟著問道:“公子,您今天不是說,要帶蘇姑娘去家里嗎?”
“廢話怎么這么多”,商雨眠臉色更加清冷了,他確實有這樣的打算。既然他這么喜歡她,就不想只與她這樣私自相見。
他想把她介紹給父母,讓她認識自己的家人。
但是,他今天還沒說出口,就讓她大哭了一場。只好,下次見面時再說。
想起下次見面的日期,商雨眠有些悶悶的。要過一個月才能再見到她,突然間覺得時間遙遠地讓他心煩。
蘇言每次都是從另一個小道出去的,這次躲著換好了衣服,卻并沒有馬上走,抱膝呆坐起來。看了眼身旁一手帕覆盆子,蘇言不禁嘆氣出聲。
“哎”。
她到底,下次還要不要來了?
適可而止吧,再這樣下去,怎么收場呢?
但是她若不來,他肯定會徹夜不去的。
蘇言正為難,一只小刺猬窸窣窸窣地移到她的腳邊,竟然睜著小豆眼看著她一動不動。
蘇言也看著它,忍不住又嘆了一聲,“小家伙兒,你說,我以后還要不要來見他了?”小刺猬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趨趨地爬走了。
“你這是什么意見?”
“它可聽不懂你的話,不如問問我?”
封飛壹突然從一旁的樹上越到她的面前,半含譏諷。
“啊……”他這樣突然出現,嚇得蘇言驚叫不止。
封飛壹掏了掏耳朵,悠閑地抱臂而談:“別嚎了,我想,那個商少東家還沒走遠吧。你這么大聲,他會不會以為他的言兒發生什么意外了。”
男人說著,低下身與她面對著面。近到呼吸相沖。
蘇言忙捂住嘴巴,不敢再發出半點聲響。
“那個小白臉就這么入你的眼,一些低賤的漿果,你也這么當寶貝收著?”封飛壹隨地坐下,一邊吊兒郎當地翻了翻手帕上的覆盆子。
“不及你,那人家的一個手帕當寶貝,藏了那么久,還巴巴的畫什么畫送給人家。”蘇言瞬間就明白自己之前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并不是錯覺。當下白了他一眼,立即反唇相譏。
“呵,你這個老女人,不會是嫉妒人家年輕貌美吧?”封飛壹一時語塞,卻拈了一顆覆盆子扔到嘴里,嘲笑道。
蘇言立即把地上的帕子兜起來,放在膝蓋上抱住。
封飛壹臉色驀然而變,“滿地都是的東西,也能讓你這個樣子?你是沒見過東西嗎?”
若是,什么奇珍異寶我都能給你尋來。為什么就不能像對他那樣對我?就算只是換你那樣的一眼,我也是甘愿的。
“你跟著我干什么?”蘇言沒理他的話,反正這個家伙,已經很久不說人話了。
“自然是不放心你了”,封飛壹支起腿,半跪起來,撿起一塊石頭朝樹杈上的鳥兒射去,事不關己道:“怕你晚節不保,若是做出與人野合的丑事來,就不好了。”
“封飛壹,你是不是真的想死啊?”蘇言氣炸了,臉色迅速血紅,嚎了一嗓子就掐著那人的脖子壓了上去。
封飛壹本就是半跪著的,被她一撲,兩個人一上一下的倒在了地上。
“再胡說,我就掐死你。”蘇言的手放在男人的脖子上,不過威脅卻沒什么力道。
封飛壹眼光微閃,突然笑道:“若能死在你身上,我倒求之不得呢。”說著,大手捏了捏女人的腰部,調笑道:“我不會嫌棄你又老又難看的。”
他的話,八分的曖昧,剩下的二分是給蘇言的難堪。
“你神經病啊”,蘇言恨恨的說了一句,臉色已經紅到了脖子根,忙忙的就從他身上爬了起來。
封飛壹也并沒有為難她,右手肘支著地,半躺著道:“小爺怎么也是個青年才俊吧,比不上那個小白臉?”
蘇言踢了他一腳,“你說話客氣點,誰跟你一樣?”想起他剛才的話,加快了語速道:“整天滿腦子的穢物。”
蘇言無意間的一句話,卻讓封飛壹無話以對的低下了頭。
穢物?
他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評價他,還是他放在心上的一個老女人。若是他還像以前的錦衣華服,這個女人是不是就會像喜歡那個小白臉那樣喜歡他了?
她若是愛慕榮華的女人,他也不會介意的。榮華他自己沒有,可是他家里多得是。
“我的覆盆子,都怪你。”蘇言起身后才看見,手帕里的覆盆子散了一地,被她踩扁的十之二三。
這些都是他親手摘給她的。
蘇言也顧不得再埋怨封飛壹,低頭只顧撿拾起來。
封飛壹的思緒被她打斷了,看著那個認真地一顆顆將那些野漿果往帕子里撿的女人。他不禁瞇起了雙眼,覺得她這個樣子那么礙眼。
她若是愛慕榮華富貴,該多好。
論榮華,他完全在那個小白臉之上。
可是她的表現,她的每一句話,都在訴說著一個事實,她只是喜歡那個小白臉。
封飛壹緊了緊雙拳,也起身來,“我來幫你吧。”
男人說著,就過去一顆顆幫著她把那些覆盆子撿拾起來。
“謝謝”,封飛壹把撿起的覆盆子往手帕中放時,蘇言心中盡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感覺。
太陽快落了,兩個人啟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