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言垂下眼眸,她根本不信他會不動他們。沒有寶峰,她不會被困住。他都能把那道士那樣對待,更何況是源頭的寶峰。
但是,她又相信他會遵守諾言不殺他們。
可是如今,他到底做了什么,把薛家村的人都嚇成這個樣子。
蘇言沒有心胸寬廣到去原諒寶峰,但是用殺去報復太嚴重了。
那些道士,已經讓她愧疚。再加上這里,她真的不知道這么多債,只用一場場的佛事就能還清嗎?
可是她又無法怨他。
她愛他,便自私地為他找許多借口。
這時有個小孩子手中的竹編球滾到封飛壹的腳邊,小孩子就從大人身后擠了出來。不過兩歲的孩子,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
他對封飛壹沒有恐懼,跑到他的腳邊就撅著屁股抱起竹編球。卻沒站好一下子蹲在了地上,仰頭看著封飛壹。
家里的大人這才被嚇得回神,不禁大喊了一聲:“狗娃。”
封飛壹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伸出大手便掂著小孩子的衣襟把他拉了起來。
邊上的大人卻嚇得一下子沖了過來,顫抖著道:“封將軍饒命,狗娃不懂事。”蘇言看這婦人,正是隔壁林大娘的兒媳婦。
這狗娃,她也抱過的。
封飛壹對這些人有些不耐,他只是把孩子扶起來,看不出來嗎?狗娃看見他娘哭,也嚇哭了。蘇言彎腰扯起他的小手,把他拉到婦人跟前,笑道:“嫂子,你誤會了。他只是幫著把狗娃扶起來,沒有要對狗娃怎么樣。”
婦人看著蘇言,也忘了哭了。摸了摸眼淚,就把小狗娃摟在懷中,卻還是跪在地上不起來。
蘇言只好抬手扶起她,接著說道:“而且他也不會對大家怎么樣的,他現在就跟之前在村里一樣的。”
封飛壹不在意這些,但是聽著女子為他辯解,心中卻極是舒坦。
徇廣鶴則是對這樣的場景習以為常,好像這人在京都那幾日,也是弄得許多人這個樣子。他想,這個女子怕是還要忙上一段時間的。
感覺有點像,在給不懂事的小孩子收拾闖禍后爛攤子。
再想想,他也挺佩服這女人的。當初封飛壹那個樣子,就是他這個多年好友見了也覺得發怵。
婦人聽了蘇言的話,仍是害怕地說道:“封將軍是大將軍,我們這些平民小戶不敢像以前那么放肆。”
“但是你們也不用怕他的”,蘇言笑了笑道:“嫂子你帶狗娃回家哄哄吧,我們四處看看就走。”
說過了這些,便也不再多說,拉著封飛壹朝薛家方向走去。村人這才惴惴的散去,一會街面上便沒有一個人了。
封飛壹拉住女人的手,低聲道:“他們現在換地方住了。”
蘇言聽此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只好問道:“在哪?”
封飛壹聲音又小了些:“一直向北走。”
好吧,向北走。
沒出村,便有一個身著破爛的小孩子拿著石子朝他們狠狠地丟過來。
雖多是朝著封飛壹去的,卻也有落在蘇言身上的。封飛壹忙抬袖護住她,袖子一揮都把石子返到一邊。
小孩子又跑近些,朝著封飛壹狠狠地吐了幾口。
封飛壹只是臉色微怒,卻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
蘇言這才看清,小孩子就是小漁兒。以往胖胖的小身體,瘦的只剩一副骨架。就連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爛而又單薄。
蘇言忙過去扶住他的小肩膀蹲下,“小漁兒,你怎么這個樣子?”
小漁兒狠狠地掙了掙,掙不出來才紅著一張小臉道:“你跟壞人在一起,你就是壞人,我憑什么要回答你的話?”
蘇言捏了捏他的小臉,笑道:“小孩子要懂禮貌,你怎么拿石子投我們?”
小漁兒瞧了瞧蘇言,略帶稚氣道:“如果不是他,我家人就不會這么慘。我要報仇。”
“報仇?誰教你的話?”
蘇言不覺得那老實的兩夫婦會教小孩子這些,而且看封飛壹的意思,他們家里的人都沒事啊。
“我姑姑說的,我姑姑就是被他扔給那個癩子,才瘋了,就掉井死了。”小漁兒說著,小胸脯一鼓一鼓的。
蘇言聽了這話,臉色一白。
“言兒”,封飛壹忙緊張地上前一步。
他恨道士,卻更恨這兩兄妹,尤其是那個心思不足的薛寶珊。在聽到這句話之前,他并不知道薛寶珊之死。
這時聽到,也只覺得死有余辜。但是只怕這個女子,因此事而厭惡他。
蘇言沒有理會封飛壹,給小漁兒整了整衣服,“你怎么報仇?你又打不過他。而且,你不知道報仇是很不好的一個詞嗎?你爹娘同意嗎?”
小漁兒怔了怔,伸著手指撓了撓小額頭。他又沒想過,他只知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壞人,小伙伴不會不跟他玩,他們不會經常餓肚子。放下手指,小漁兒看著蘇言肯定地說道:“姑姑說,我念書就會有出息。考上狀元就能騎大馬,就能把這個壞人給抓到監牢里。”
小孩子眼中的東西,讓蘇言有些不舒服,又輕聲問道:“你認字了嗎?”
小漁兒覺得她熟悉,喜歡跟她說話。想了想,才從胸襟前掏出一根樹枝:“我每天都會去祠堂外面偷聽夫子講課,就用這個學寫字。”
“都學到什么字?”蘇言眼睛有些酸澀。
小孩子說起學寫字,之前的憤恨之意完全沒有,只有高興和自豪。他是真的喜歡學習吧。
小漁兒聽這么問,便蹲下身來,邊說邊寫給蘇言看。
“人”、“之”、“初”、“性”、“本”、“善”。
每一個字,雖然寫的筆畫歪歪斜斜,但是都正確,并無少寫或多寫一筆。
性本善?
沒有惡,何謂善?
蘇言抹了抹眼角,夸獎道:“你寫的真好,比我寫的都好呢。”
小漁兒站起身子,看著蘇言認真地問道:“真的嗎?”
蘇言點了點頭。
小漁兒沮喪道:“爹不讓我來村里,不讓我學寫字。我寫字給他看,他就打我。”
蘇言半跪在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小肩膀:“你忘了你奶奶給你講過的丑小鴨的故事?”
小漁兒慌忙地搖了搖頭,“我一直記著呢,喜歡小鴨鴨。”
“那你忘了小鴨鴨怎么變成白天鵝的嗎?”
“沒有忘,小鴨鴨被人欺負,無家可歸,就在冰上凍暈了。春天的時候,他醒來,才發現自己變成了潔白美麗的白天鵝。比那些欺負它的小動物,美麗很多很多。”
小孩子的聲音軟軟的,講的雖不甚清楚,卻讓邊上的兩個男人聽著也有些動容。
蘇言笑了笑,“你現在不是和丑小鴨一模一樣嗎?春天來了,你就能變成美麗的白天鵝的。所以,小漁兒,不要討厭封飛壹。”
“他以前不是領著你玩,還給你捉小兔子,還送蛐蛐給你玩?”
小漁兒有些激動,大聲道:“可是他不讓人理我們,我爹娘只能去挖野菜,去林子里找東西吃。小弟弟天天餓的哇哇大哭,嬸嬸又天天咳嗽。”
蘇言不忍聽,眼中積起淚花,卻不想讓它掉出來。扶著小小的肩膀,有些哽咽道:“可是,小漁兒。你一定還沒有聽先生說過,‘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行拂亂其所為,增益其所不能。’”
倚著樹有些無聊的徇廣鶴,聽到這一句話,不禁眼神一亮,站直身子。這個弟妹,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封飛壹卻只是心疼地看著女子的膝蓋,可是卻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是不能說話的。
不然,她會更討厭他的吧。
“不明白。”小漁兒搖了搖腦袋。
“你記住就好了,大了就明白這就是在說丑小鴨呢。”蘇言揉了揉他的小腦袋,輕聲道:“封飛壹他,你就當他是磨練你的人。”
“當他是”,她又想了想,輕笑道:“當他是那些欺負丑小鴨的賴皮的小動物。”
小漁兒卻低頭不說話。
蘇言拍了拍他的小腦袋,“你如果一定要報仇,就找我來好了。因為我……”
封飛壹一把拉起她,生氣道:“言兒,你在胡說什么?”
蘇言拿開了他的手,反問道:“我說的不是嗎?”
“我不許你這么想。”封飛壹看著她,一字一句道。
這時小漁兒拉了拉蘇言的裙角,彎著小眼睛道:“奶奶,我聽你的。我就當他是那個花公雞好了。”
撲哧一聲,徇廣鶴捶樹大笑。
花公雞?封飛壹?
封飛壹聽了這句話,只覺得臉上的肌肉不可控制的抽了抽。
“小漁兒,不準瞎說,什么奶奶,這是我的妻子。”蘇言還沒開口,封飛壹便朝小漁兒吼道。
蘇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漁兒只悄悄地看了看封飛壹的臉色,就不害怕了。童言稚語繼續響起:“我知道,你想娶我奶奶。姑姑對二叔說是個壞奶奶,我不相信。”
然后又看著蘇言道:“奶奶死了我一直想奶奶,可是姑姑卻不準我哭。我知道姑姑為什么討厭奶奶,因為姑姑想嫁給他。”
說著,小手臂直指封飛壹。
封飛壹無語地扣住了腰帶,這是個小孩子嗎?這就是個小人精。
“小漁兒,你怎么知道這么多?”蘇言不可置信地問道。
“他們都會在我跟前說的。”小漁兒扣了扣手指,又看蘇言:“我一開始就覺得你是奶奶。”
“小漁兒真聰明。”
蘇言話剛落下,封飛壹看著小漁兒威脅道:“你不準在外人面前胡說,不然,我還不讓小伙伴跟你玩。”
蘇言把他拉到一邊,“你多大了?”
正說著,月霞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她只是發現兒子不見了,進村過來找,不想卻看見這一幕。
一到跟前,女人就一手抱住小漁兒,不停地給封飛壹磕頭,“封將軍,你饒了我們吧。小漁兒無意頂撞,我們一定會本本分分的。就是吃糠咽菜,也不敢存怨恨之心。”
“起來吧,以后你們怎么樣,都跟我無涉。”封飛壹微微抬了抬手,有些冷清道。
小漁兒見母親這個樣子,倒偎在那里不敢動了。怎么樣都是個孩子,真的被母親這個樣子嚇住了。
“封將軍?”月霞不敢相信,抬頭看向封飛壹。
蘇言從封飛壹腰帶夾層中拿出兩張銀票,各是一百兩的面額。她知道薛家兩兄弟勤勞的本性,只給他們些基本就夠了。
“這是二百兩,你們兩家一家一百。相信他肯定是把你們的房屋毀了,你們拿這些重新蓋吧。他那些不許村人理你們的話,也都作廢的。”
蘇言把月霞從地上扶起,銀子放到她的手中。
想了想,低下頭道:“如果還有其他對不住你們的地方,我們也會送來補償的。還有,對于寶珊,是我們對不起。”
封飛壹忙把她攔在身后,他做的事怎么能讓她道歉?
況且,他并不認為錯。只怪他們自私,忘恩負義。
“縣里我會去吩咐,兩年內不會讓那些皂隸收你們的租稅。還有縣里各鋪,也不會不敢收你們的東西了。”
封飛壹回想一下自己當初的吩咐,又這么補充道。
蘇言真沒想到,他做的這么絕。
“我們”,月霞已經傻愣在當處,反應一會才跪趴在地上道:“多謝大將軍開恩,多謝這位夫人。”
蘇言扶住她,她還堅持要謝。
謝什么?謝他打一巴掌給顆甜棗嗎?
再三說了,月霞才抱著小漁兒往村北去了。
而蘇言,根本不想去看他們住的地方了。
沒理男人,就轉身望回走。
路上,封飛壹慢慢靠近女子,小心地攬住她的肩膀,有些征求道:“要不然,我派人再送來些金銀?讓他們生活富足無虞。”
蘇言扒開他的手,心中難受,“他們的生活你不要再干預了。”
說著便疾步走開。
封飛壹聽她這種語氣,心里也不好受起來。
徇廣鶴挨近封飛壹,搗了搗他,“你想娶人家奶奶,是怎么回事?”
封飛壹近乎威脅地看了他一眼,便提步走開。
她的來歷,他不想太多人知道。薛家村,也要派人來敲打敲打。
徇廣鶴聳了聳肩,不想讓他知道就不問了。
三人正無聲地走著,后面傳來一個疾呼的聲音,“蘇言。”
三人幾乎同時回頭望去。
是一身舊衣破敗的寶峰。
他看見這個女子,心里的悔,愧才一點點地消散。
當初那個道人說,會把它打得魂飛魄散。妖異,是不該居于人群中的。而這個妖異,還害死了人。
可是寶峰不怨她,他只是不想他的孩子承受塵世異樣眼光。
但真的聽到她痛苦的慘叫時,他后悔了。
一切消散之后,他更悔了。
沒有她,他不會娶得英兒,不會有自己要護著的兒子。
知道她是魂飛魄散,他日日都生活在后悔中。就是后來妹妹口口聲聲詛罵她活該萬劫不復時,他第一次動手打了那個妹妹。
她漸漸心智迷失,他亦不想理會了。
本以為一輩子都要生活在自責中,卻聽到大嫂的話。
寶峰見人回頭,便停住跪下了。遙喊了一聲,“對不起。”
蘇言一時沒有說話。
在明知是將她魂飛魄散時,他還領著她進去。蘇言真的心冷,可是一切都過去了。
“我沒事了,你回去好好過日子吧。”蘇言提高音量,喊過了便轉身走。
封飛壹忙跟上。
徇廣鶴倒是好幾次回頭,看那個一直跪在那里的農家漢。搖了搖扇子,好像事情有些復雜。
一回到縣城,看著蘇言進房休息了,封飛壹就去了衙門。把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過,聽一個衙役說,寶峰的娘子好像因為當時剛生產過,寒冬中坐下了病根。封飛壹便給那些衙役放下一錠銀子,讓他們代請個大夫過去。
衙役哪敢收他的銀子?都紛紛擺手不要。
封飛壹沒理會這些啰唆的人,廣步走了。
回到房間,見女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發呆。封飛壹沒由來地一陣心疼,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便把剛才他吩咐了什么,一一地講給蘇言聽。
女人一直不說話,他實在沒話可講了。便一時沉默下來。封飛壹低著頭,真的在想要不要跪在床榻上,求她原諒。
他正要動作時,她卻輕輕地側過身來,一雙纖手也緩緩地合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只是看著他,許久時間不說話。
封飛壹受不了這種靜默,一轉身就跪下在床榻上。兩只大手將女子的手握在手心,送到嘴邊親了親她的手指。
“你做什么?”蘇言吃驚而又莫名不已,忙掙扎著半起身子。
封飛壹微微醞釀了一會兒可憐的感覺,看住蘇言的眼神卻還是不變的寵溺。沉聲說道:“言兒,你救救我吧。你再不理我,我會生不如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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