緲音醒來，已是五日之后。

雨后花庭，屋內光線清幽。木欞邊月光溶水般一抹雪衣存在，他背光而立，身姿纖瘦如異瓏閣門前那株老梅。面染清光形如玉雕，風儀清綽頗有遺世獨存之態。

緲音坐起抹了抹眼睛，憑著本能喚了句：“谷主大人？”這男子身形風儀與兒時記憶頗為相近。

“醒了？”那人轉過身，對著她淡淡一笑。

緲音呆了呆，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抬眸異常冷靜，“是你？”華宴的最后一點記憶，是他將她橫抱著脫離困境。

那人依舊落落而笑，“絕璧無暇的玉，葛衣素心的葛，玉葛。”

緲音愣了愣，忽然想起對方是在以她的方式說出名字。臉上紅了紅，不經意垂頸下去，“謝謝玉先生相救！”

那人眉頭淡蹙，唇角笑意冷了幾分，“還是叫葛先生罷！”

緲音順著他的目光，這才發現身邊并排躺著一個美麗女子。不用多想，這必是玉葛最心愛的女弟子青蔻了！看到他對青蔻旁若無人般關切的目光，再想起自己一切遭遇，緲音不知為何有些不順應起來。

強自掙起身想往外走，但身上還是華宴上那件破爛大紅紗衣。因之前連番舉動衣服已是難以庇體，略一動靜整條大腿都露了出來。看了看身旁雖然沉睡狀仍是一襲華衣裹體的青蔻，緲音扯了扯唇昂起頭，“不知可否向先生借衣一件？”

玉葛怔了怔，正準備答話。門外一聲請候語走入個三十有多表情嚴肅的中年女子來，“自愿賣身為花宮女婢之緲音，今日起調入廚房作雜役！”將件粗布青衣拋到緲音面前后就竹竿般立在旁等著領人發落去廚房。

玉葛蹙眉掃視，“你是誰？這是你們宮主親自下的命令？”

“回先生，奴乃尚食局負責廚房人手事宜之仆青枝。一個區區雜役女婢，無需勞煩宮主下令。此次只是花宮正常人手調配。”青枝只有在與玉葛對話時言行才會表現出尊敬。

目光移到緲音身上打量一番，雖然已經壓抑但明顯仍對緲音相貌大為鄙夷嫌棄，語間多有不耐，“也不知人力局那邊怎么安排的，竟然發配這么個人過來！”

緲音靜默將衣服直接籠上。她從小所穿不是絲帛就是錦緞，如這般粗布麻衣尚是首次。粗布磨礪的刺癢感讓她不自覺聳了聳肩。青枝一見她動作，臉上陰沉又加幾分。

“謝謝先生照顧。”緲音說完即隨在青枝身后離去。

玉葛在她身后默了默，突然出聲：“要不要我到他面前為你說一說？”

緲音立住，頭也不回，“多謝先生！不過緲音如今身為婢子，聽從行事是本份。不想再節外生枝。”

廚房在花宮東部僻角，一路走去要穿拂數個花園。緲音謹默慎行，滿目花光鳥語都忽視了去。反是那青枝一路低聲埋怨暗嘮不停。不是諷刺緲音作了奴婢還身嬌體貴，就是咒罵如此丑顏之人入廚房會影響廚師們炒菜靈感而間接有損于主子至高無上的口感。

立于廚房中央面對眾人時，緲音帶了好奇看了看。這里一切陳設所用皆與異瓏閣大相迥異。她看守異瓏閣十余年，那里曾是她唯一的天地。之后海漂十年，怪魚奇貝見過不少，卻從來沒有見到這些常用的炊家物事。

眾人看著她表情不一，緲音略感開心。這里并非每個人都是以貌取人的，少數幾個人還是對她到來表示友善。但也因為相貌，她被分配去干最重最累最難的活。

這一晚下來，緲音渾身筋骨被拆散無數次再重組般酸疼無比躺于雜役息歇處。這是一處房宇低矮的通鋪，蠶蛹般躺倒十六七人。其余皆是十來歲出頭小孩子，在廚房幫傭打雜三五年，積累到一定經驗后，會往上逐層提拔上去。最高級別者，可以做到廚師位置。

緲音扣著臂膀閉上眼睛。她只是感到累，無邊無際卻無力擺脫。這還是她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以致翻來覆去一夜都是半夢半醒狀態。白天發生的場景一幕幕重復迭現，她手滑摔碎盤子被青枝擒著衣服后領直罵，擇菜將本該丟棄和留下的部分全部弄反，挪重筐力氣不濟致滿地土豆亂滾，倒潲水掌握不了兩只木能平衡而被油膩膩的臟物潑了一身……

認真算下來，這一天她唯一做好的，大概只有幫忙稱量香料入柜這件事。

第二日天未亮即醒入工，廚房一應人等皆是與她陣線分明。因為昨天觀察下來，這新來的雜役女婢實在太笨太無知！本來相貌已經夠丑陋了，做事不得力還牽累別人！但凡她做過的事都需別人再重做一次做為示范。

帝娑華冶事嚴謹，就算是小小廚房，也有一套獨立完整考評制度。廚事本是講求齊心合作，帝子對食物要求甚為嚴格。那些浪費掉的食物素材還嚴重影響了眾人的考評。一想到這個月底會被克扣工錢，眾人對緲音都心懷不滿起來。

對于眾人或明顯或壓抑表現出來的排斥，緲音并不理會，無人安排，她就一一從旁靜觀。她每次覺得可以上手而上前時，眾人多會以謙恭無比的態度對她語道：“唉，您這尊活菩薩，好好在旁享受供奉就行了！您的肌膚，只適合華衣錦緞。您的雙手，也只適合彈奏長琴雅樂！就連您的這雙眼睛，也只適應看一看那些美麗事物！至于這些粗重缺少尊嚴的活兒，還是我們這些下人干就行了！”

緲音低了低眸。被人這般排斥輕視，表面雖然極盡淡然，但內心仍是孤獨寂寞難受的！再想起從前作為異瓏閣看守者及遇上阿諾時經歷作為對比，一時大有天地相隔之感。

從前父母親雙雙在紫殿擔任要職，作為流芳藏寶地唯一看守者，她一直是在眾人羨慕嫉妒眼光中長大。那樣背景下，她養成了淡然隨性的性格。

再遇上阿諾，那少年熾熱眼中她能感知自己在對方心中必然是珍寶般貴重的存在，雖然無法如他所愿那般回應于他，但她仍懂得了珍惜與付出。明白在平靜淡泊之下，也可有幸福充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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