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鳳婠一早就起來了。院子里白亮亮的一片,竟是下雪了。鳳婠叫身邊的紫蘿給暖爐里放上一塊棗木的炭火,抱著就往院外跑。
“公主,慢些,看雪打濕了裙角。”紫蘿慌三火四的跟著跑出來,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屋里翻出一件雪貂大氅,才追出門來。
“你別跟來,我去湖邊看看就回來。”鳳婠叫著一聲,腳步沒停,已經一頭鉆進了通往湖邊的那一片梅林。
梅花開的正俏,鳳婠在那一叢叢的粉白中穿過,身上也沾了些冷香。隨著腳步移動,那香氣飄搖遠去,竟驚動了湖邊的那個人。
“錚……”細白的指尖將面前的古琴一按,收住琴音,放眼向那片梅林掃了一眼。隨即迅速的起身收琴,轉身就掩在了假山后面。
鳳婠站在湖邊向對面眺望,可空落落的一片山石透著冷意,又被清早的薄霧一熏,冷寂的讓人牙根發顫。
側耳細聽,仿佛余音繞耳;正巧北風吹動,山石后竟然飄起一片雪白的衣角。
鳳婠一咬牙就邁上了結冰的湖面。幾步沖到了湖心,卻聽到冰面“喀嚓”一聲脆響,腳下一空,通體就是一陣徹骨的涼意。
湖水不深,可鳳婠一個才十二歲的少女,又不會游水,身子落下湖面的冰層就先被嗆了一口冰水。隨即就感覺周圍那些被踩裂的冰塊分而又合,好像要將鳳婠整個埋在水里一般。
“救……命……”鳳婠喉嚨里擠出這兩個字,口中的冰水又灌滿了。那冰寒刺的口舌發麻,鳳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出聲了。
正慌亂的四肢亂擺,忽然感覺周圍水波一動,一股力道托在她腰上,把她從水里推了上去。
猛的吸上一口氣,鳳婠還以為自己終于得救了,卻感覺腰間向上的力量又沒了,使鳳婠再次沉入水中。
這一次沉的遠比剛才要猛,鳳婠覺著自己的腳尖恍惚都踩著了湖底的凍泥。冰寒的水更是刺的頭皮發麻,腦仁仿佛被凍住一樣的疼。
那一刻,鳳婠只覺得萬念俱灰,心里想著:怕是真的要死了吧。一雙小手拼命亂抓,只感覺手臂圈住了什么,借力回頭,就見著一個白衣的少年正奮力的將自己往上托著。
只是兩人身上的棉衣都濕透了水,分外的沉重。那少年眼見著也比鳳婠大不了幾歲,肩膀、手臂都還瘦弱,推舉的力量并不持久,這次托著鳳婠浮上水面換了口氣,兩人便一起又墜沉下去。
好在這樣在水中掙扎著起伏數次,總算是向岸邊靠近了,兩人才得以爬上了岸。
鳳婠直覺得渾身都是冰錐刺骨般的奇寒,胸肺間卻又是悶脹的疼痛。奮力的咳嗽幾聲,直到口鼻都噴出水來,才算是順過了這一口氣。
那白衣少年也比鳳婠好不多少,一樣的嗆咳了半天,一張細白如瓷的臉頰此時竟然有些發灰,倒是一雙晶亮烏黑的瞳眸看向鳳婠,那眼中滿是關切:“你沒事吧?”
你?鳳婠一愣。但隨即搖搖頭,想要說“沒事”,無奈一張嘴就是上下牙齒相撞,顫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披上吧。”那少年起身緊走幾步,從山石后抱出一個絨毯裹著的長條形的包袱,將那毯子解開給鳳婠披在了身上。
鳳婠一見那包裹里是一只琴盒。有心想要問他這幾日彈琴的事,卻苦于牙齒打顫,一個字都擠不出來。只能一雙眼睛定定的瞧著那古色古香的琴盒。
見鳳婠那眼神,少年搖頭一笑:“這是里面是琴,不然當拆了這木盒給你點火取暖。”
鳳婠見那少年一笑,竟仿佛是冬日暖陽灑下的一縷陽光,輕柔溫暖;也照化了梅花上的一片雪,帶著一抹冷香滴在鳳婠那小小的心湖之上,泛起層層漣漪。
卻聽到身后紫蘿驚嚇的一路山呼海叫的,繞著湖邊跑過來:“公主,你這是怎么了!”
“公主……”少年那晶亮的眼眸閃了閃又垂下去,一時間也看不到他的表情。隨即合身跪在地上,急著說了句:“小人唐突,驚擾了公主。小人告退。”起身抱琴就走。
待紫蘿跑過來,把手里的雪貂大氅裹在鳳婠身上的時候,那少年已經走出老遠,只能看到他消瘦的背影頗為僵硬。
“撲哧”鳳婠被凍的小臉發青,口唇發木,但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公主,你……你笑什么!”紫蘿嚇了一跳,一邊伸手半扶半抱的扶起鳳婠,一邊驚的以為公主是不是給凍壞了腦子。
“你瞧他……他那衣袍……袍都凍硬了,還……還能走的這么快。”鳳婠裹著大氅總算哆嗦著說出一句話來。伸出一根指頭指著那少年離開的方向不住的笑。
“那好像是……”紫蘿也瞧過去,蹙眉說了一半,就趕緊拖著鳳婠往回跑去:“公主快走,等會兒巡邏的侍衛過來,你這樣子可都給看了去了。”
那一次落水,讓鳳婠發著高燒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冰寒入體、凍水嗆肺,又讓她好一陣子都咳的胸腔疼。等到痊愈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眼見著梅花落盡,桃花又開,鳳婠趴在二樓窗臺上朝著西邊看了過去。隔壁那間宮院這幾天喜氣洋洋的,聽說是那里面的一位主子剛從貴人晉封了婕妤。可鳳婠想看的,卻是另一位主子。
“公主,喝茶吧。”綠衣手里托著一只天青釉的茶盞,里面是用梅花上的雪水泡的碧螺春,香氣氤氳的滿室春意。
鳳婠卻推在一旁叫著紫蘿:“問著了沒?”
紫蘿應聲進門,看了一眼她姐姐綠依,戳在門口不敢出聲。
綠依接過話茬:“公主,您別打聽了,時日到了該出宮就得出宮。”
“那以后就是見不著了。”鳳婠抿嘴,又爬在窗臺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瞧著隔壁的宮院。
“以前也只見著一次而已。”綠依將茶盞放在一邊,又拿了蜜餞碟子過來,放在鳳婠的手邊低聲說道:“公主你可別亂想。那云水間里的兩位主子可是招惹不得的。”
“誰亂想了……”鳳婠正要嗆綠衣一句,卻瞄見遠端云水間的院子里一個修長的身影抱著一只琴盒走了出來。
只不過那人走到一株靠墻的桃樹下坐著,墻壁和一叢叢的桃花正好掩住那人的身影。過了一會兒,一陣琴音清揚、幽婉的響起,那一樹的桃花仿佛都醉了一般,分落下一片的花雨。
“他出宮之前,那毯子總得想法子還他。”鳳婠咬著唇,手里捏著一顆蜜餞都要揉爛了,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來。總不能隔著老遠就張嘴招呼吧。
正想著,忽地頭頂一片暗影,鳳婠抬頭就見是幾個小宮女在放紙鳶驅穢、祈福。此時春風輕柔,紙鳶飄搖,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紫蘿,你也去找個紙鳶給我。”待到紫蘿找了一只彩翎的蝴蝶紙鳶回來,鳳婠到書桌前提筆蘸墨,就要落字,綠依忙搶步過來,按在了那紙鳶上。
“公主,不可啊。”綠依搖頭:“這彩紙墨字一旦落上,若是落在旁人手里,那公主的名節可就……”
鳳婠恍然大悟,看看那紙鳶,又看看窗外,拿過一只銀掐絲嵌瑪瑙的胭脂盒來。用小指挑了一點桃紅色的胭脂,在那蝴蝶的觸角上輕輕按了兩點。
頓時,那原本就彩翎飄動的蝴蝶更好些沾染了少女的靈氣,鐵絲纏繞的觸角微微一顫還帶著一抹胭脂香。
“放出去吧。可別讓它飛的太高、太遠了。”鳳婠說完,猶自趴在窗臺上。瞅著下面紫蘿和綠依去放紙鳶。
紙鳶隨風輕慢飛起,眼見著越過了宮墻,又來了一陣東風,正好吹著那紙鳶朝著西邊院子飛了過去。
可不知是那風頭勁了,還是絲線太過單薄,那紙鳶才還沒飛的平穩,就猛然打了一個旋兒。還沒等到紫蘿將紙鳶拉起來,就聽空中“嗡”的一聲輕響,連著紙鳶的絲線繃斷,那紙鳶一頭栽進了云水間的院子里。
鳳婠眼見著那蝴蝶紙鳶跌落進墻邊的一片桃花叢中,站在窗前楞了楞,隨即咬唇跺腳,臉上卻顯出喜色。一轉身朝樓下跑去。
樓下,紫蘿和綠依仍看著手里的絲線發呆。鳳婠一擺小手:“跟本公主去找那落在云水間的紙鳶吧。”說完抬腿就走。
紫蘿和綠依雖然害怕,卻也只好疾步跟著。紫蘿還一直朝綠依使眼色,看她姐姐是不是能有法子勸公主回頭。
綠依卻默默搖頭,意思是告訴紫蘿:公主若是能勸動,也不會有這過墻的紙鳶了。既然想去說句話,那就去吧。公主還是小女孩心性,興許說過這一句話,等那人出宮了,這事也就淡忘了。
云水間的門外,紅綢、彩燈仍然掛著。這兩天來云水間道賀的宮人不少,所以見鳳婠過來,忙有兩個利落的宮女過來相迎。
鳳婠一見那宮女的笑臉和門口一張記事的小桌,這才知道自己來的唐突了。別人都是帶著禮物來的,自己兩手空空,還是要找東西的,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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