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書對于這人鏢居然認得謝阿團,表示略微吃驚。但他不比謝阿團那粗心眼子,很快就回過神來,顯然謝阿團和秦崔鬧別扭,是因為這枚美貌的人鏢。
自然,這個當口不是關心這些八卦秘辛的時候。他向阿誠招招手,“你再去取點干糧過來,若是不妙,我們要立馬離開。”
阿誠點點頭,去做事了。
他剛出密室,就聽得貨倉那頭傳來沉悶的咚咚聲。是從入口處傳來的,狹長陰暗的通道里,那聲音低沉回旋,顯得詭異而令人驚慌。
沈青書瞄一眼虞含光,見這女子面色依然鎮定而平靜。
好在之前秦崔已透露過虞含光在這船上,謝阿團短暫的驚訝后,倒也穩穩重重,點點頭說,“嗯。我見過你的畫像。”
虞含光略微有些驚訝,“畫像?”
她頓了頓又說,“你師父畫工也挺好。”
謝阿團盯著她,慢慢說,“嗯,他特別喜歡畫跳大神。”
虞含光:“……”
她抬手去挽耳邊的落發,眉目間笑意淺淡,“哦?他如今倒多了愛好,以前就只愛練武。”
謝阿團說,“他現在愛好可多了,虐弟子,編故事,裝冷艷,暗騷暗賤,每一樣都很趁手。”
虞含光沈青書:“……”
密室里頓時安靜下來。
沈青書覺得這氛圍很奇葩。他輕咳一聲,轉身去門邊探望外邊。顯然這枚美貌人鏢和秦崔有些不得不說的過去,原來謝阿團這姑娘是生氣加吃醋,把她師父點評得狗血淋頭。
靜下來后,謝阿團也有些懊惱,這節奏有點爭風吃醋啊,何必呢,關于秦混蛋這座城池,她到底還要不要呢?
沈青書的心思很快回到眼下的混亂上來。他本想去入口處看看,可又覺得這枚美貌人鏢略顯詭異,如此招殺禍,大概也不是純良之輩。丟下謝阿團和她單獨在一起,他并不放心。想了想,轉過頭去問,“藺夫人,來者何人?”
虞含光又淡然往前走兩步,挨著艙壁坐了下來,“一個殺手組織。”
沈青書說,“人數有多少?”
虞含光想了想說,“嗯……沒有八十也有一百吧。”
沈青書蹙眉去盤算,船上這時有多少鏢局弟子。
虞含光冷靜地說,“你們船上這時有七八個門派的高手,別擔心。”
沈青書眉一挑,“你知道?”
虞含光冷靜地說,“不然我投你們八風鏢局的人鏢?”
她話音落,立在角落里的謝阿團忽然說,“你知道秦崔坐這船?”
虞含光轉頭去看她,“對,我專程來找他。”
謝阿團說,“找他給你賣命?”
虞含光看她一會兒,笑了笑,“不,是求他。你師父這個人呢,少言少笑卻是重情義,那時我就好喜歡他這一點。”
謝阿團盯著她慢慢說,“哦,那他真不幸。”
密室里又安靜下來,這時通道盡頭又傳來劇烈而沉悶的咚的一聲,因為密室門未合上,這聲音于是通過逼仄的過道,悠悠蕩蕩傳過來,連著腳下甲板都似乎微微一抖。
虞含光眉頭一蹙,“門被撞開了。”
沈青書面色微變,果然已聽得疾速的腳步聲。
他二話不說,摸著密室艙壁上某處用力一摁,艙壁上驟然滑開一道門,里面明晃晃排滿刀劍兵器。沈青書隨手抽出一把刀,又扔了一把給聞聲趕來的阿誠,再抽出一把,作勢要遞給虞含光。
虞含光卻搖搖頭,“我右手廢了。用不了刀劍了。”
沈青書怔了怔。他以為,見慣殺戮的女子,必是會武的。
謝阿團這時有些慌,說到底,她不過跟著秦崔學了些最基本的功夫底子,連套拳都打不完,江湖人的世界還離她比較遠,她從未見過真正的江湖,因為如意門已被她師祖帶得遠離了江湖。
沈青書和阿誠急急退進密室,搬動門上轉輪,軋軋關上了密室。
很快,門外隱隱傳來刀劍相交之聲。
沈青書握刀的手背,青筋暴綻。阿誠也十分緊張。
且不說這日船上有數十名鏢局子弟,甚至連他們的總鏢頭都在,還有十來名各門各派的高手,一船的江湖人,來者能突破重圍下到貨倉來,若非以人數取勝,那就是以功夫取勝,顯然都不是普通之輩。
虞含光卻仍然坐在地上,冷冷盯著那扇門,“這次他們真是下了血本。可惜……”
她忽然一笑,冷幽幽的,“運氣不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安靜下來,甚至死寂一片。
就在這時,密室門被人重重拍了拍,一個聲音冷冷沉沉傳來,“沈青書,開門。”
因為隔著門,聲音顯得遙遠而低沉,但謝阿團還是能聽出,這是秦崔的聲音。她立在密室最里面的角落里,腳下動了動,卻又收住了,咬了咬嘴唇。她絕對不會表現出“秦崔你還沒死啊”這種狂喜的。
沈青書對阿誠作個眼色,阿誠便放下刀,用力去搬動那門上的轉輪。
大門軋軋啟開。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沖進來。
謝阿團一眼望去,傻住了。
這絕對是她活了十七年來,見過的最震撼的一幕。
門口橫七豎八疊了一堆死人,門一開啟,黏稠的鮮血就蜿蜿蜒蜒流了進來。她師父就提刀立在那里,一身銀青棉袍已被鮮血染了大半,頭發濕漉漉的,腳下洇開一灘鮮血,一小股鮮血順著刀背上的血槽,流到甲板上。他立在那里看著她,腰身挺拔,眉目染血。他抬手去擦擦,疲憊地按按眉心。
一個暗影閃身進來,微微趔趄,“夫人。”
是虞含光身邊那個暗衛。
秦崔這時丟下手里的刀,抬起腳,不慌不忙跨過一個死人的胸膛,靜靜走進來,看一眼虞含光,沒說話,又去看角落里那個紅衣裙長辮子的姑娘,招招手,“謝阿團,過來。”
謝阿團遲疑了一下,壓住因為驟然看見死尸遍地的驚懼,還是走了過去。
剛走到秦崔面前,她師父手臂一伸,就攬過她來抱住。
秦崔覺得懷里的姑娘有些發抖,慢慢說,“你抖什么?害怕就閉上眼。”
謝阿團默了一會兒,悶悶說,“有屁用,全都已經看見了。”
秦崔說,“……那再抖一會兒吧。”
眾人:“……”
沈青書看不下去了,轉頭去和阿誠說,“上去看看。”
秦崔說,“不用看。沒活口了。”
沈青書大驚失色。全死光了?包括他師父?
秦崔輕輕推開謝阿團,去看虞含光,“我是對藺夫人說。這次來殺你的人,沒活口了。”
虞含光已慢慢站了起來,定定看著他,面色蒼白,眼神深邃。
秦崔也看著她。
四年前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那時她巧笑倩兮,鼓足勇氣托人遞信給他,惴惴不安等他下山聽戲,也會偶爾癡纏撒嬌,和他練劍時一輸就紅眼圈,其實只是想他抱一抱她,逛著市集也很高興,買串糖葫蘆也硬要他咬一口。都是情竇初開的歲月年華,便是算不上兩小無猜,也終究是赤誠相對。
可如今不一樣。
從她冷冷靜靜走下貨倉那一刻起,他已經明白,她算好他的行程去向半路截他,她算好這一船有幾多高手才投下八風鏢局的人鏢,成竹在胸知道若有人來襲,定是有來無回,便是不能斬草除根,也是能斷其臂膀。
因為,這一船人都脫不開干系,都不得不為她血戰。
虞含光忽然說,“謝謝。”
秦崔說,“不謝。”
他去牽謝阿團,“走。”
謝阿團沒動,驚恐地問他,“要從死人身上踩過去嗎?”
秦崔說,“我都要累死了,難道你還想我抱你走?”
謝阿團:“……”
虞含光帶著那暗衛,踩著死人,沉默地離開了密室。
沈青書帶著那阿誠,踩著死人,沉默地離開了密室。
秦崔干脆坐了下來,背靠著艙壁,疲憊地合上眼,拍拍身邊的甲板,“那等他們把死人甩河里去了再走。坐下來,為師有點累,要睡會兒。”
謝阿團有點不知所措,只好乖乖坐下來。
一坐下來,秦崔身子一傾,竟然大剌剌枕在她大腿上,就這么,睡,了!
謝阿團姑娘表示,她很凌亂啊。
我們兩個還沒和好老娘還在生氣好不好?還有,你倒在一地死人面前睡覺這好不好啊?你不會做噩夢的嗎?
你們江湖人都這么淡定嗎!
她于是去推她師父血淋淋的肩頭,“哎……”
秦崔眉頭一皺,閉著眼嘶了聲,“謝阿團,謀殺親夫吶。老子肩上有刀傷你看不見?”
謝阿團怒道,“親夫個屁,我都不要你了好不好!”
秦崔閉著眼,“你想拜師就拜師,想不要就不要。謝阿團,我秦崔就這么好打發?”
謝阿團說,“人家還不是好打發你?”
秦崔輕聲說,“一個女子,窮途末路,舉目無親,我幫她這一程,只這一程。阿團,別氣了,以后有事,我都和你商量。”
謝阿團呆住沒話說了。
可她師父就這么一晃神間,就已經睡了。
謝阿團伸出手,小心地戳戳秦崔額頭,“哎你記得要醒啊,別睡死了。”
她說著話,不小心瞟到門口血淋淋的死人頭,心驚膽顫地又收回目光。好煩,關上門再睡啊,萬一有死人詐尸,怎,么,辦!
所幸,很快就有鏢局弟子來清理死人。
對于密室門大開,里面一坐一躺兩個人,每個弟子都表示出驚駭。謝阿團正想開口解釋,忽然噔噔噔有腳步聲急急響起。
一個姑娘驚驚慌慌在門口探出半個身子,“謝妹妹,你沒事兒……”
她話說到一半,又大驚失色說,“啊,你師父死了?”
謝阿團:“……”
馮鶯鶯,你說話能吉利點嗎!
不過她也很高興,馮鶯鶯居然好手好腳,沒出什么事。謝阿團于是高興地問,“鶯鶯,你師父他們好么?”
馮鶯鶯皺著眉頭,摸著門小心翼翼進來了,盯著枕在謝阿團腿上的秦崔看,“嗯,他們還好,只受了些傷,不打緊。我被師兄關艙里去了,我一直好擔心你。嗯你師父怎么全身是血,死了?”
謝阿團說,“他睡了。”
馮鶯鶯:“……”
她呆了一會兒才感嘆,“你們如意門的人,真是心態好。”
謝阿團說,“哦有金創藥吧?”
馮鶯鶯說,“我上去給你取。”
待秦崔醒來,已是半下午。
他動了一下,翻個身,面頰卻觸及一片溫熱柔軟,睜眼一看,有些茫然,但很快他想起來了,他枕在謝阿團腿上睡覺呢,這里,嗯好像是謝姑娘的小腹。
謝姑娘臉色發紅,低頭盯著他說,“哎,你把臉翻過去。”
像什么話,一醒來就吃她豆腐,臉都要埋進她小腹下了。
秦崔悶悶說,“動不了,全身痛。”
謝阿團:“……”
這日午后就下起了大雨。
秦崔牽著謝阿團上到二樓時,大雨嘩嘩的,倒是沖刷走了那一甲板的鮮血。
一個死人都不見了,想來今日大河里的魚特別愉快,可以飽餐尸肉。船還在走,走得很慢,二樓三樓的船艙都損毀不小,尤其是頂層被火燒了一半,因此船身有些傾斜。大家都很忙,有的在拔下船艙上的箭羽,有的在洗船上的血跡,有的一瘸一拐往船艙里去,陸萬年從一個破損的船艙里出來時,半條手臂都綁著白布,看見秦崔,他撐傘迎過來,“秦崔,你們如意門的葵真刀法果然名不虛傳。”
秦崔默然。
謝阿團默然。
陸萬年趕緊又說,“哎你沒事兒吧,殺了那么多人,累了就去歇歇。”
他鄭重地一抱拳,“來日我定會前去如意門拜訪戚掌門。”
秦崔牽著謝阿團要走,馮鶯鶯的師兄又跑出來了,嚷嚷說,“陸鏢頭,你這便宜船以后咱們都不敢坐啦。”
陸萬年于是和馮鶯鶯師兄說話去了。
謝阿團仰頭去和秦崔說,“你們江湖人好可怕,隨便就殺一堆人。”
秦崔瞟她,“不然呢?等人來殺我?”
謝阿團說,“我不學武了,我殺不了人。”
秦崔說,“借口。你不學武,是因為懶。”
謝阿團:“……”
她別過臉,丟開他的手,“我不要你了。找你的虞師妹去!”
秦崔按按額角,一把將她拉回來,“謝阿團,我再說一遍。”
他認認真真盯著她說,“虞含光的心思,我明白。她不是找我續緣,是續命,我幫她這一程。昨日晚上,我第一眼見到她,很驚訝,但不是驚喜。翟讓說得對,四年前我喜歡吃桂花糖,四年后我已經不喜歡了。我喜歡吃米團子。”
謝阿團看著他,沒說話。
忽然身邊有人咳咳說,“那個……秦師父,你右肩需要包扎一下嗎?”
秦崔扭頭一看,馮鶯鶯師兄拿著一瓶金創藥看著他。
謝阿團扭身就跑了,她去找馮鶯鶯比較好。
晚上時,船抵瀧城。
謝阿團和馮鶯鶯走到甲板上,遠遠看著碼頭的漁火星星點點。
馮鶯鶯忽然說,“你知道吧,原來鏢局走的人鏢是芳允她師姐,聽說有人要殺她呢,好在咱們這一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謝阿團沒說話。
馮鶯鶯正要說話,眼角忽然瞟著有兩個人從左后側船艙里彎身鉆出來。她用手肘戳戳謝阿團,“看,就是她。挺漂亮啊,是不是情殺啊?”
謝阿團扶額:“……”
她順著馮鶯鶯目光看去,虞含光正緩步走來,還是一身黑衣裙黑斗篷,芳允鉆出來后,就立在艙口沒動了,遠遠看著她,表情模糊,受了傷的額頭還包著一圈白布。
虞含光走過來,遠眺漁火,“秦崔怎么樣了?”
謝阿團干脆地說,“沒死。”
馮鶯鶯自覺地退開兩步,其實偷偷豎起耳朵聽。
虞含光笑了笑,“那就好。算八字的說我克夫命,我克死一個就夠了,別克死兩個。”
謝阿團奇怪地盯著她,“哎你搞清楚,藺夫人,他又不是你夫君,就算死了也是他自找的,關你什么事?”
秦崔走到甲板上來時,正好聽到這一句話。
他表示,好想笑。
芳允見他,轉身回了船艙里。
虞含光倒是認真在打量謝阿團,“他口味果然不同了。我們真是越走越遠了。”
秦崔慢慢走過來說,“嗯,那你一路保重,藺夫人。”
虞含光側頭來看見他,笑了笑,“多謝。”
秦崔點點頭,“不謝。”
虞含光轉身就走。
謝姑娘別過臉不說話,馮鶯鶯看看秦崔,又看看謝阿團,悄悄走了。
秦崔陪謝姑娘吹了會兒風,忽然抬手指著遠處一簇密集的漁火說,“那里有個小漁村,魚很新鮮。”
謝阿團忽然扭過頭,認認真真地說,“秦崔,我非常生氣。你憑什么瞞著我答應護她上京?嫌命長是吧?”
秦崔想了想說,“那我昨晚若是和你商量,你會怎樣?”
謝阿團說,“我會給你燒紙!”
秦崔:“……”
謝阿團說,“這兩日你別和我說話,我不想搭理你。”
秦崔說,“好。”
謝阿團說,“都說別說話吶!”
秦崔:“……”
謝阿團悶了一會兒,又說,“她不擔心你死,我倒擔心死了。我爹說得對,我就是沒出息。”
秦崔默。
謝阿團憤怒回頭,“我跟你說話呢,你在聽沒有?”
秦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