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吃飯,還是在那個大船艙里。
謝阿團和馮鶯鶯瞅了瞅,咦,沒見著那兩個中途上船的黑衣人啊,難道他們不是去看破刀的?
船上是很無聊的,白日里還可以看看天看看云,夜里就到處烏漆八黑,只適合睡覺。于是馮鶯鶯和謝阿團說,“明晚就能下船了,太好了,坐船真無趣。”
謝阿團有同感。白日里她師父要裝高冷,陪柳老爺子的時間居多,偶爾還和其他門派的人論論武道,她就只能去和馮鶯鶯玩。沈青書也很忙的,他雖然在船上,可也不過只和謝阿團打了兩三個照面,根本沒和她多說話,怎么瞅也不像對她有意思的模樣,她覺得她師父吃的是醬油吧。
不過團子姑娘從不對這些事操心,反正她滿心滿眼里就她師父。想到她師父,她忽然想起一個人,咦芳允小妖精呢?吃飯也不見她。
自從她和馮鶯鶯玩上后,芳允就不和馮鶯鶯一處了,夜里也是獨睡一個房間。吃過飯后,馮鶯鶯這個大嘴巴姑娘和謝阿團照舊坐在頂層甲板上八卦,“咦今晚不見芳允呢。噢對了,你曉得芳允喜歡誰不?”
謝阿團想了想,坦誠地點頭,“嗯。我師父。”
馮鶯鶯說,“說實話,你師父長得真好。我第一次跟師父師兄去你們如意門玩,是兩年前。我師兄就告誡我,哎鶯鶯啊,你去了如意門別犯花癡啊,他們門派有兩個師父長得還算人模狗樣,可一個爛桃花,一個只吃素,你沒希望的,別把自己虐死了。”
謝阿團:“……”
鶯鶯姑娘你師兄也算一匹人才。
馮鶯鶯繼續說,“我去了一看,呵呵,我師兄太不要臉了,人家那叫長得人模狗樣,他也就一倭瓜了。后來我才知道芳允喜歡你師父的,喜歡好久了。芳允長得漂亮吧,可你師父成日一副‘哎離我遠點老子吃素’的模樣,讓芳允好難過。噢對了,我雖然和芳允不特別熟,但也勸過她的,我跟她說,沒準兒秦崔喜歡男人又或者不能行房呢。”
謝阿團無言地將馮鶯鶯看著。
馮鶯鶯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發,“哎當然,我如今知道你師父吃葷,也不喜歡男人。”
秦崔默默站在夜色里,無聲無息,盯著兩個排排坐姑娘的背影。
兩個排排坐姑娘沉默了一會兒,正當秦崔要出聲時,忽然馮鶯鶯又冒出一句,“那你師父能行房吧?哎行房你懂吧?”
秦崔……
柳老爺子,你一把年紀收什么關門女弟子,丟一堆男弟子里看看都養成什么樣了!
從后面看去,謝阿團低著頭,半晌才小聲說,“嗯,我師姐和我講過。可我們還沒成親。”
秦崔總算有些欣慰,他的小徒弟雖然靈魂粗糙,但還是有分寸的。
不想謝阿團默了默,又說,“也不好試試。”
秦崔……
馮鶯鶯老成地點點頭,“那是。”
她想了想,又換了個歡快真誠的語調,“謝妹妹,你是個好姑娘,換作我是你師父,我也娶你不娶芳允。芳允成日不愛說笑,再漂亮也涼涼的。娶你多好玩啊,白日里一起玩,夜里一起睡,怎么都成。”
秦崔吐了一甲板的血。
他決定,必須,馬上,阻止這兩姑娘繼續談心。
于是他往后默默退了兩步,正準備裝作剛上來的模樣,出聲招呼謝阿團,忽然背后傳來一個低不可聞的女子聲音,“秦崔?”
秦崔全身都僵住了。
又說謝阿團和馮鶯鶯,似聽得背后有兩聲低低的腳步聲,忙轉過頭一看,卻又什么人都沒看見。馮鶯鶯說,“沒準兒是耗子。對了,那個沈青書你覺得怎么樣?我覺得他和我那些師兄不同,我那些師兄真的,太粗糙了……”
于是謝阿團又轉回頭去,興致勃勃和馮鶯鶯八卦起沈青書來,“哎說實話,我覺得青瑤這個大哥不錯,心眼兒特別好……”
云走月現。這晚是有月色的,一輪皓月掛在中空,光輝清清淡淡,落在虞含光那張面容上,眉如春山,眸似秋水,依然華光驚艷。
秦崔這時和她立在二樓船艙外的一個拐角里,沉默不語,眉目震驚。
原本以為此生再無相見的人,忽然毫無預兆地出現,這讓他一時有些難以調整。
他對虞含光的記憶,止于四年前。
那日十里紅妝,他靜默地擋在花轎前,喊她名字,“含光。”
鑼鼓聲息,虞含光從花轎里探出半張鳳冠霞帔的臉,紅唇黛眉,美得令人心碎。妝容太厚,以致于他覺得她半絲表情也沒有,她平平靜靜,只說了一句話,“秦崔,我選的夫家,是鎮守陳州的總兵。”
他點點頭,讓開道路,沿來路回去。
鑼鼓聲起,送親隊伍一絲騷動也不曾有,繼續往前走。
他悖道獨行,再未回頭看過一眼。
虞含光一個“選”字,為這段記憶烙上了封印。
四年后再見,秦崔忽然覺得,也沒什么話說。
四年前他想問的話已經發了霉,四年前他割裂的心已經結了痂。
他想了想,還是先開口了,“你什么時候上船的?”
虞含光戴著黑斗篷的帽子,烏發散落些出來,淡淡月色下的面容顯得蒼白,雖然美,可氣色不好,略顯疲憊,“今日黃昏。”
秦崔哦了一聲,“那有些巧。我坐這船去終南山。你回來探親?”
據他所知,陳州偏西北,離這里好像挺遠。
虞含光居然笑了笑,“我那父母,有什么好探。他們給我血肉,我還家族榮光,已經兩清了。”
秦崔不想去追究這話里的深意。虞家的事與他何干。
他于是說,“你好像有些抱恙,夜里早些歇著。”
說完,他禮貌地點點頭,轉身就要走,但虞含光在背后說,“一路擔驚受怕,夜里怎么歇得下。”
秦崔站住了。
虞含光慢慢說,“秦崔,我知道你在八風鏢局的船上,這才臨時改道走的水路。花了五根金條,投了八風鏢局這趟人鏢。陸萬年最近兩年才和凌云派有些結交,他不認識我。”
秦崔慢慢回過身來。
虞含光揭開自己的斗篷帽子,烏發散落,一朵小小的白絨花別在耳后。
她低頭摸摸那白絨花,“他死了,大半月前。我得服喪。”
沉默了半晌,她抬起頭來,仔仔細細看過秦崔的眉眼,艱難地慢慢張口說,“我想請你,幫一幫我。”
月移云掩,天地驟然黑暗下來。
坐在頂層甲板上的謝阿團打個冷噤,抱臂對馮鶯鶯說,“鶯鶯,我們回去睡覺吧,這里好黑。”
馮鶯鶯打趣她,“今晚你師父不給你講故事?”
謝阿團哼了聲,“是我不想理他。”
其實她覺得不高興,秦崔一天都沒怎么理她了,除了中午時給她拿了件斗篷來,讓她晚上去甲板上玩時裹著,別遭了涼。
兩個姑娘轉過身,卻驀然發現芳允站在木樓口,嚇了兩人一跳。
芳允平平靜靜說,“鶯鶯,今晚我和你睡。他們要用我那間房。”
馮鶯鶯哦了一聲,拉著謝阿團下木樓去。
走到芳允身邊時,芳允居然難得主動和謝阿團說了話,還是平平靜靜的,“謝姑娘,我師兄有事找你師父。你看見他了嗎?”
謝阿團只好說,“沒。大約是和柳老爺子在論刀法吧。”
芳允嗯了聲,瞟她一眼,“多謝。我去問問。”
謝阿團覺得怪怪的,只好忐忑地隨著馮鶯鶯下去了。
她并不知道,這時她師父正問那個神情哀婉的美人,“你怎么知道,我在這船上?”
虞含光確定四周無人后,慢慢說,“我夫君暴亡,他屬下逆反,陳州兵變……”
她話未完,秦崔轉身就走。
他只是一介江湖布衣。這些不能沾,也不該沾。
虞含光伸手就去抓他,“秦師兄。”
秦崔身形頓住,但沒有回頭,沉默半晌,低聲說,“放開。含光,我們路不同。”
虞含光抓著他的手不放。
秦崔狠狠心,掙開她的手。只是這一掙,他又驚住了,轉頭看著虞含光。
虞含光習武多年,是孫掌門的得意愛徒,一手流水劍法使得真真行云流水,可一個使劍的人,腕力怎會如此綿軟?
見他驚詫,虞含光捧著右手腕,往后退半步,笑了笑,“哦,我右手廢了。做些平常事還行,拿劍不行了。”
偏在這時,一個聲音隱隱傳來,“……師父……師父?”
秦崔眉心一蹙,是謝阿團。
虞含光聽了聽,握著右手腕斜倚在船艙背后的篷架子上,似有些乏力,笑了笑,頭發有些散亂,面色凄冷青白,“秦師兄,我求你了。”
謝阿團有些怕,可還是鼓足勇氣,在偌大的船上到處找。好奇怪,晚飯過后,就再沒見著她師父。她原以為他在陪柳老爺子,結果一打聽,老爺子今晚已睡下。她打著有人找她師父有事的幌子,四處問了問,卻無人見過秦崔。
于是她有些發慌了。
長這么大,她第一次出遠門,唯一親近相信的人,不過是她師父。
聲音越來越近,秦崔將虞含光推進蓬架子下,那處隱蔽,加上天黑,不易察覺,返身就要走出去,卻被虞含光冰涼的手再次拖住,她沒說話,只是微有哽咽。
秦崔輕輕抹開她的手,走出去,“謝阿團,過來。”
謝阿團聞聲,轉過身一看,歡天喜地的跑了過來。跑到秦崔面前,卻又繃起了,裝作很淡定地說,“師父,你在這里打鬼么?芳允說她師兄找你。”
秦崔點點頭,“知道了。快回去睡覺。”
謝阿團說,“你在這里干嘛?”
秦崔說,“晚上和柳老爺子喝了些酒,在這里吹風醒一醒。”
謝阿團說,“那我陪你。”
秦崔抬手揉揉她頭發,和平日一樣,慢慢說,“那為師給你講個睡前故事吧。”
謝阿團全身寒毛一豎,“師父,我先回去睡了。你慢慢吹風,早點歇著啊。”
她說完,仰起脖子,在秦崔下巴上輕啄了一口,轉身跑走了。
圓月又從云里移出來了,萬籟俱寂,虞含光在黑暗里輕不可聞地嘆口氣,“你是要和這姑娘成親么?”
秦崔立在那里沒動,也沒說話。
虞含光沉默了一會兒,從黑暗里走了出來,她兩只手蒙在臉上,指蔥如玉,胡亂抹了抹臉,睫毛間的淚痕隱去,微有濕意,她鎮定片刻,恢復了最初的面色冷靜,仰臉看著秦崔,“這些年我只和芳允師妹還有些書信往來。大半月前我還在陳州時,她來過一封信,說你大約要成親了,也說到終南山百煉門刀祭一事,她想去看看,因為也許你會去,你素來愛刀。”
她頓了頓,接著說,“結果沒兩日,他暴亡。陳州離京中太遠,他的死密不透風,他們找來與他相似之人冒頂。我逃了出來,往南走,不敢北行,但如今我身邊也只剩下一兩個人了。虞家我不敢回,凌云山我不敢去,他們太清楚我的底細。我想起芳允說,你或許會去百煉門,于是十日前派人送了封信給芳允。我的人帶信回來說,你們會坐八風鏢局的船,行水路至瀧城。”
秦崔說,“你來截我?”
虞含光看他眉眼,慢慢說,“嗯。因為我已經沒有遞封信就能讓你下山的自信。”
秦崔沉默許久,“所以,你投這趟鏢,是要我走?”
虞含光低下頭,蓋上斗篷帽子,不見面目神情,“我還想看看你。”
她頓了頓,“我這輩子,最好的,是認識你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