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官焱清帶上了筆文、墨香前往臨安楊府。與護衛通報過后,便有一青衣小廝接焱清主仆三人入內。筆文和墨香著裝很統一,都是柳綠與青草綠的,款式上略有不同,但發型又基本一致,陪襯在他們金絲月牙白的主人身后,風姿綽約。
大廳里楊庭堅瞥見隨著小廝緩步而來的三人,不由揚眉,嘴角微勾,放下茶盅,喚堂內一小廝過來耳語:“把大小姐請來,今日貴客來訪,等下請她于屏風后彈奏一曲。”
周國實權在上官家族手里,小皇帝被廢也不無可能。這次子上官焱清生得如此不凡,就算將來奪不了大權,也是個有勢力的人物。
須臾,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褶。絲綢美則美矣,卻易起褶。楊庭堅三十有六,杏眼薄唇,蓄著些山羊胡,肚皮微隆,站立時風度還是極好,常年的詩墨給了他不凡的氣質。
“久仰周國上官公子大名,今日得以一見,老夫深感榮幸。”笑開的眉眼有幾道魚尾紋,但臉龐仍不失是一名俊逸的中年男子,就連作揖的手也白皙細嫩。
指了指下首處的幾把紫檀木胡床,道:“公子請坐。”
又對邊上的一名丫鬟說:“如意,上茶。”
“客氣,多謝楊大人款待。”焱清作揖,筆文墨香隨同他坐了下來。
昨日的露天茶館里喝的龍井只能說是大碗茶。雖然用的是青瓷茶具,但昨天筆文手里那只杯子明顯是有個缺口的,好在筆文也不是個講究的人。
而楊家向來是靠聯姻獲得政治地位,再靠自身努力維持的政治野心的。不論是對兒子女兒的教育培養,還是家中的一切吃穿用度都很舍得下血本,場面上的事情也做得十分上檔次。
如意一身的翠綠羅衫,將桌上小暖爐上煮著的銅壺拎起,把茶盤里的所有紫砂茶具沖了一邊,晃了晃每個茶具,再將洗涮的開水倒進茶盤。茶盤是雞翅木制作的,表層鏤空,刻著雙龍戲珠的圖案,下面是個盒裝,可以裝著倒下來的水。把器皿當場洗干凈后,如意又用一把銀制的長柄小勺在一排紫砂陶罐里分別取了茶葉、蔥花、姜片、陳皮、茱萸、薄荷、甘草、食鹽等,裝入一只小巧的石臼,姑娘碾起石臼的動作很好看。之后,又將搗碎的東西裝入紗袋,放入茶壺,倒了半壺開水。很快搖晃了一下茶壺,倒掉了大半的水,重新沏入開水。放置了片刻后,用標準的鳳凰三點頭的姿勢三起三落給每個茶杯斟了八分滿,依次敬給了眾人。
接了茶,三人面上都極為鎮定,但筆文內心震撼不小。西北哪有這樣講究的人家,就算是他們國公爺,也是對生活細節沒這么講究的,更別說別的人家了。上官泓不講究不是因為他沒錢,而是他是個務實的人,西北干旱之地住慣了,喝什么茶不都是解渴的。
“不知公子此番來江南游歷,可有飽覽此處的名山大川?老夫很愿給上官公子指出幾個極為好玩的地方。”
“多謝。此次先去了金陵與吳郡。只是游玩,所以沒去叩見吳王。寒山寺不錯。江南水網密布,交通四通八達,水路車道皆是便利。”
兩人操持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口音,卻依舊交流通暢,這還真是一種本事。楊庭堅是因為年長,閱歷豐富。上官焱清則是天生的語感極好,又時常有意地深入民間和各地居民聊天練習,雖只入得吳地月余,卻儼然能聽懂大半了。只是吳國語言比起周來太過復雜,幾乎每到一處口音用詞上都還有些變化。幸而楊庭堅有意講得很慢。
楊庭堅同上官焱清聊了不少時候的山川及各地趣聞軼事,剛剛去喚大小姐的小廝已經回來了,走到楊庭堅身后耳語了幾句,退下站在了邊上伺候著。
不一會兒,一股清雅的脂粉香味逐漸飄來,雕欄畫棟后環佩叮當作響。楊大小姐閨名叫做楊瑩,是楊庭堅的嫡長女,同焱清一樣的二八年華。杏眼桃腮,膚若凝脂。纖纖玉手抱著把七弦琴,身后跟著三個丫鬟。兩個分別抱著琴架和馬扎。走在最后的那個丫鬟端了個小架子,架子是個仙鶴的模樣,鳥嘴是焚香的器皿。
佳人站立到屏風后,道了一聲父親,雖沒能正面對著父親,卻也做了個萬福,身姿端正,屏風上的人影很優雅婉約。
“是。”人影坐下來的動作很是優雅緩慢,稍許試了兩下琴音。待焚香的丫頭熏上了香之后,兩個丫頭拿著芭蕉扇在楊瑩身后輕輕扇著。裊裊琴音伴隨香氣吹來,是一首當時時下流行的曲目。
楊夫人著了一身秋香色的上衣和褐色的裙擺,體態依舊綽約,躲在雕花窗后,瞇眼透過縫隙望了望正在品茶的客人,點了下頭,心下想:“果然儀容頗有氣勢,配得起我女兒。”
曲閉,楊庭堅道:“女兒啊,這一曲叫什么曲目?過來回答吧。”
“是。”楊瑩一起身,便有清脆的叮當聲響。低著頭,走到客廳中央,又道了個萬福,回答說:“這曲子是《平沙秋雁》,描寫的正是西北大漠的景色。”
“坐下吧。”
“是。”楊瑩的頭始終沒怎么抬起來,走到客人對面坐下。從焱清身邊經過時,香味嗆了他一下,隔著遠的時候還覺得很不錯,近了卻覺得似乎不如前些日子聞過的梔子花香沁人心脾。這不禁讓人感到,楊府女兒,其實也不過如此。
梔子花香?李垚下個月應該在仙華書院了吧。心思突然走了神,楊庭堅接下來說了點啥有點沒印進腦子里,還好有左右兩位幫襯著。再等回過神來,楊庭堅盛邀他留下用餐。楊大人也發現了焱清的走神,他理解為被楊瑩的仙姿吸引了的緣故,故很愿意和焱清做更深入的了解。
焱清客氣了幾句,同意留下來用餐。
天氣有些炎熱,家宴設在了花園里。吳國人的宅子普遍修有種荷養鯉的池子,這既能降溫消暑又能美化環境。而楊家的池子,是和外面的河道挖通了的,可以通船。活水的好處不少,不僅水質更清澈,看上去也更為大氣,真的遇上了戰亂也可從航道上迅速逃生。此外,院子里不少奇石,渾然天成。有一組奇石建在一條小水道上,隔開了個有高低的落差,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人工瀑布。
楊夫人指揮著丫鬟婆子及小廝們在院中擺放桌椅餐具,又派人去催促廚房按菜譜準備菜肴。
不一會兒,三張大圓桌在院中擺放整齊。每桌中央都插了幾朵淺橘紅的月季在青瓷花瓶中。桌上配套的餐具也皆是青瓷,酒具是白瓷的。筷架是漢白玉做的,雕成了饕餮的模樣。銀質的湯匙和筷子,手柄處是岫巖玉做的,銀色的龍鳳盤旋包裹在上面,擦的都很干凈,銀光閃閃,一絲黑色也看不見。整個餐桌幾乎是綠色、銀色和白色構成的。
邊上的涼亭纏繞著爬藤的凌霄花,橘色的凌霄花和桌上的月季相映成趣。
“夫人,廚房的菜基本都備好了,現在要端上來嗎?”小丫鬟問。
“端上來吧。”回首又問另一個:“翠煙樓的歌姬叫來了嗎?”
婆子回答:“已經到了,正在后頭準備著呢。我讓她先吃了些飯菜,等下別餓著表演不賣力。”
“那各房都通知了沒?酉時一到都到這邊集合,別誤了時辰。”
“都通知了,誤不了。”
不一會兒,丫鬟們依次端上了好幾道臨安府的特色涼菜。桂花糖藕、涼拌海蜇、萬年青等幾道涼菜。
各房各院的夫人們也攜著少爺、小姐們出來迎客。這三桌,還都是嫡出的,庶出的還沒資格。楊庭堅有兩名嫡出的弟弟,各自又有數名嫡出的子女。這次這三家一家一桌,上官焱清和楊庭堅一家同桌,便是三桌。
當楊庭堅帶焱清主仆三人逛完了園子之后便來入席了,此時各房已基本到齊,楊大人熱情地一一介紹,兩名弟弟楊嵐堅和楊昕堅對這主仆三人也甚是入眼。筆文和墨香與楊昕堅一家同桌。老三年輕,家里人口相對少些。這兩位客人雖說是上官公子的隨從,可也不是等閑之類,讓他們同下人們一起用餐太過怠慢。
眾人入席,丫鬟們又將熱菜一一端出。蜜汁醋魚,荷葉燒雞,醬香五花肉片,龍井蝦仁,油爆鱔背,八寶鴨,蒜香蟶子,錢江肉絲,黃金素燒鴨,馬蹄草羹。足足十道熱菜熱湯,還有之前涼菜。平時,上官家的家宴,菜量都是按人頭數算的,每桌菜的數量永遠是人數加一,絕不會多出這么多。
翠煙樓來的姚玲玲抱著月琴邊彈邊唱小曲兒。眉目含情,看著客人。作為翠煙樓的頭牌,雖然不過才十七歲,但自十三歲破瓜以來,她也算是閱男人無數。什么樣的男人是她愿意春宵一度的,她心里很清楚,送些秋波過去,期望對方能不辜負她的心意才好。就算是頭牌,也是卑微的,尤其在自己真心傾慕的公子面前。
“上官公子,來,喝酒。”楊庭堅給焱清倒了一杯黃酒。
“叫我焱清就好。”焱清是醒著就永遠面帶微笑的人,說了這句話后,楊庭堅更覺得溫暖了。
“焱清,你們北方人愛喝白酒,我們南方人更喜歡喝黃酒。這黃酒,我們還有我們的文化哩。”
“哦?愿聞其詳。”
“我們生了女兒,滿月那天就得為女兒封上釀好的上等黃酒,埋在土里,再等到日后女兒出嫁那天開啟。這樣黃酒被叫做”女兒紅“,一釀就是十幾年,開啟時香氣至少可以飄十里,入口之后回甘讓人至少可以回味一整日。”
說著,楊大人自品了一口酒,又繼續道:“我也給瑩兒和菡兒各埋了一百壇。”
聽了這話,瑩兒把頭埋得更低了。十二歲的菡兒則是嬌嗔了聲父親,又朝焱清迅速地瞧了一眼,小小年紀眉眼含笑,頗具媚態。
焱清看著楊庭堅笑了笑,道:“有趣的習俗。我爹若是早些知道,也給我妹妹存上一百壇白酒就好了,屆時我兄弟幾人就有的喝了。”
席上,上官焱清仔細地數了一下,楊府現在各房嫡女一共有七人,長房兩人,二房斯人,三房一人。目前到了婚齡的,只有楊瑩一人。再過兩三年,估計楊菡和二房的楊茜、楊若也差不多該議親了。另外三人還小,不著急。
差不多戌時過了些,焱清三人就告辭離開了。楊庭堅邀請他們在府上小住幾日,焱清推脫已和妙玄長老相約次日拜訪,拜訪后還得去其他地方游歷。
回清漣客棧的路上,主仆三人交換著各自對楊家的看法。
“筆文、墨香,你們怎么看?”
“奢華。”墨香說得很簡單。
“做他們家的狗一定很快樂。”不怕沒得吃。
“公子,人家有意將女兒嫁與你。女婿肯定比狗的待遇更好。”筆文的意見。
“我不稀罕,留給你了。”那么嬌貴的姑娘,讓他承受不起。帶去了西北,供不起這般的生活,日子長了,她心情不悅,也會是他的負擔。
次日三人確實去拜訪了妙玄長老,才剛入寺門,便看見了在大雄寶殿上香的楊夫人及其兩位如花似玉的女兒。巧妙焱清一個眼神,三人悄悄地離開了。
這樣的偶遇,焱清不喜,太刻意了。而楊氏女,看來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