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興城，早朝上，上官泓端坐在上首，肅穆地說著：“國賊李玢已出海逃離，朕打算召回魏王。”長子出征帶個寵姬，正事也如此不當一回事，頑劣不堪，讓他失望。
心中早已鎖定了次子焱清，佯裝看了一眼下面的眾人，這回不能再征求焱清他自己的意見了，直接宣吧：“趙王上官焱清、房有貞聽命，國賊已逃，江南地界民心不穩。你倆率領騎兵八萬、步兵十萬、水師兩萬，三日內前往江南，旨在收復江南各地人心，捉回國賊李玢，勿傷百姓?！?/p>
“兒臣（臣）遵旨?！?/p>
沒過多久，便退朝了。去碧華宮的路上，焱清一路思索著。
對于焱清來說，這不意外。元旦前大哥請命出征時，他就沒看好過他，大哥性子太過自負而容易輕敵，這回得為他去收拾殘局了，希望情況還不是太糟糕。
父皇要求收復江南各地人心是主要任務。盤根錯雜的各界江南人，做到完全取悅有一定難度。李玢則是一個江南王室的標志，必須摘取。不過這李玢都出海了，想要在江南找尋怕是不太容易。若他真心能潛藏在外，無心政事，焱清也想放他一命，畢竟他還是瑤兒的堂兄，自己這場婚姻的牽線人。
碧華宮院內的槐樹上，李瑤坐在樹枝上，倚著樹干，認真地看著干寶的《搜神記》。曾經覺得看原版的《聊齋志異》都會要了她的命，現在居然閱讀沒有注解的《搜神記》毫無懸念，還能津津有味。明清兩朝的文言文可是要比之前的文言文簡單易懂多了的，現在自己居然能看得這么流暢真是奇跡，看來自己呆在這宮殿里太無聊了。
上官焱清手里捧著一束各色秋菊，緩緩走到了槐樹下。他記得那年瑤兒房里的梔子花香，了解她喜歡鮮花，所以經常隔三差五地帶來一些時令花卉來看她，插在她的房內的花瓶里。
“怎么跟個貓兒似的爬在樹枝上呀？”槐樹下面的上官焱清十九歲了，人中和下巴上細細密密的胡須越來越多了。這在瑤兒眼里是不能讓她心情愉快的事情，曾經的小鮮肉已經長毛發霉了，而她還沒發育。
“看書呀?！?/p>
“回房看書或樹蔭底下看書豈不是更好？”
“不，還是樹上好?！?/p>
“淘氣，快下來吧。我們應該一起去用膳了?！?/p>
“誒，我這就下來。”說完便撩起裙擺，預備跳下來。
“別跳下來，當心摔跤。下來一點，我接著你?！?/p>
“哦?！彼D過身，謹慎地抱著樹干往下爬。當焱清能夠得著的時候，一把把她抱在了懷里。
不喜歡被人抱著，她道：“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表槺愦反蚱痨颓宓募绨?。
“今天還是讓我抱著吧，后天起就要看不見你了。”沒理會李瑤的動作，焱清換了個動作，讓自己抱她更順手一些。
“啊？為什么？”她停下了捶打的動作，有些驚奇。
“我得去江南?！?/p>
“得去多久？”兩只小手摸著他的發冠。這模樣活像被爸爸抱在壞里的淘氣包。
“不好說，得看情況了。”
瑤兒撅著小嘴，任由這個爸爸似的人物抱進屋內。
為了配合他的胃口，瑤兒吩咐廚房每日午膳是一日江南菜系一日西北菜系，童叟無欺。今天吃的是西北菜?，巸汉菝厮阂еx，每咬一口都覺得腮幫疼。
見瑤兒一臉的不高興，沉默不語，焱清問道：“怎么？不開心么？這回我能給你從江南捎些東西回來。”
“當然不開心。你能去江南，我卻不能?！?/p>
不是對于自己離去的不悅，而是對于不能同去的不悅，有些人讓失望。焱清回答道：“我這回去主要是為了收復人心的，不是游山玩水?；市蛛m然已經基本把江南打下來，但其實并不穩定，吳郡目前作亂造反的民眾很多?！贝蟾缍鄮Я艘粋€玲玲，行軍路上多了很多的不便。而他的收服人心之行，一樣也充滿了艱難，不容他疏忽大意。
“那你會不會有危險？”
焱清笑了笑，回答道：“無礙。地方小嘍啰而已，成不了大氣。難的是當地紳貴及百姓的心?！?/p>
“聽上去確實好難?！彪m然仙華書院里學了一點道理，但一來時間短，二來無實踐，她確實沒應對這些的能力。
“想要些什么？我幫你帶吧。”
“有什么就帶什么，最好是吃的?！?/p>
“全部都帶來？那我可做不到，我的車沒那么大啊?！背载涴捸埵裁吹淖羁蓯哿恕ｌ颓逍α诵Γ门磷硬亮瞬潦?，揉了揉她的腦袋。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你能把自己健健康康地帶回來就行?！鄙洗卧诮峡墒遣铧c就死了。焱清現在變成了她目前最大的靠山，她不希望他出任何的差錯。
“好，一定。不過，你不要帶什么東西回來，可有要帶去的東西？爹爹一個人在桃花塢可是很寂寞的。還有你舅舅舅母，你有多久沒看見他們了。難道你不想他們嗎？”
“哦。給我捎兩份信過去吧。一封信給我爹，另一封給舅舅。確實很想他們?！钡珠_的時間一長，感情容易逐漸淡去。不過，養育之恩終生也難以回報。
“行。等下有空了你去寫，明天中午再給我吧。”
她的生身父親是李炤，母親就是王枝，王枝僅有一個嫡親的哥哥，那就是王林。這家譜，在他知道李瑤是李炤的女兒之后就去確認過了。上次尋訪江南時就想尋找王林，卻沒能如愿。現在拜訪王林的借口就活生生地在他眼前，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只要瑤兒的一封家書，他就能拜訪王林了。不僅僅是拜訪，王林還成了他的舅舅。
“對了，前些日子，我和那幾個繡娘們給你做了不少行頭，等下你去挑幾件，去江南的路上你正好能穿?！?/p>
小丫頭終日的米蟲生活，甚是無趣。她的生活起居已有兩個丫鬟照顧，五名繡娘生活也毫無目的。幾個人一起閑著容易斗來斗去，互相置氣，不如給她們勞動去充實。于是，李瑤出了不少想法和創意，讓這五名繡娘做了不少東西。當然也不完全是給上官焱清做的，包括父王母后，還有蕓兒和她自己，繡娘們和文華文嘉的也有，甚至還有面條和涼皮的狗衣。
“多謝娘子。”
“不客氣?！?/p>
午膳后，兩人去庫房挑衣物。說是讓焱清自己挑選的，可他坐在一邊，基本沒動過手。
“這件喜歡嗎？”李瑤從衣柜里拿出一件湖藍色繡白色圖案的深衣，在他面前抖了抖。
“喜歡?！?/p>
“文嘉，我再找一雙能搭配的鞋，等下一起包起來?！?/p>
她又翻架子上的鞋，每一排按尺碼的大小，羅列得很整齊。這些衣柜鞋架是焱清命人做的。從他的江南之行所帶回來的地圖游記就能看出，此人像是有強迫癥一般，分門別類，做事很是清晰仔細。
終于，瑤兒找了雙白色的繡花布靴，繡著幾種不同的藍色及銀色的花色。這些藍色里剛好有之前那件深衣的湖藍，還有更深的海軍藍，顏色很是和諧。又看了看圖案，沒有太大的不和諧，都是鳥獸紋。
“就這雙了。文嘉，包起來。”
之后，她又開始選下一套，一共選了足足十套行頭。每套她都會征詢焱清的意見，而焱清的回答永遠都是“喜歡”、“好”、“不錯”。
“都十套了，可以了。再多帶著也累?！?/p>
“穿漂亮一些，也好讓你在形象上也好怔住那些江南的人?！闭f完捂嘴一笑。在江南貴族眼里，隴西貴族權勢再大也是土鱉。這一點，也曾是江南貴族的李瑤心中十分清楚。出謀劃策上她幫不了什么，就幫焱清包裝形象，出一份她的綿薄之力吧。
“過猶不及。我在那兒太顯眼了，想要進趙王府做妾室的就多了。尤其眼下，趙王妃幾年內都不可能進門。”
“那就這十套吧。”
她其實是不太相信趙王會納妾。之前還在認為焱清僅僅是因為他母后的威脅，才不敢納妾。但她現在能感受得出，趙王對任何事物的執著與忠貞，完完全全遺傳自她的母親。而執著于一夫一妻制的婆婆馮芝，對家中三妻四妾的大臣都很是看不順眼，會在上官泓面前碎碎念，說這種人品行不端、內宅紛亂，辦事怕是容易有變。
文嘉把每一套行頭分別用布袋包好，放在了箱子里。為趙王做事，得和他一樣的吹毛求疵才行。
挑完了行頭，焱清和平時一樣離開了，回尚書省去忙他的公事。那箱衣物，雪紙送回了趙王府去。
李瑤一個人坐在書房里寫信。原本還以為自己寫不出什么來的。但真的提起筆，心中的感情好似開了閘的洪水一般，奔流不止。
好久沒看見舅舅舅母一家了。粉嫩嫩的小表弟，纏著她的時候她有些嫌棄，可真的許久不見他，心里又十分想念他。還有舅母，對她真心是好，從不對她過分嚴苛，給了她一個完美的童年。
對爹爹的感情也是，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墒侵挥兴沁@個世界上隨便她抱的，真想念他啊，尤其是他的手感。不管有多大的煩惱，摟著他脖子或鉆在他懷里時，這些煩惱都會煙消云散。
想著想著，她寫了兩封超級厚的家書，字里行間中塞滿了她對親人們的思念。
不一會兒，蕓兒帶著涼皮來找她了。蕓兒知道她二哥每天早朝后會在這個未來嫂子這里，所以沒吃完午膳絕不會來打擾他倆。但是下午，瑤兒是她的甜心小妹妹，和二哥毫無關系。兩個人打趣閑聊，談天說地；一起繡花，共同做衣；溜得小狗，逗得鳥雀。姑嫂二人，很是和諧。看來童養媳這習慣，還是很有道理的。一起長大，可以有很多共同的愛好習慣，自然也是矛盾就少了。
李瑤每日的晚膳和她從江南帶來的下人們一起享用。文嘉、文華，五名繡娘，還有廚房里的劉媽和秦姐。李瑤喜歡熱鬧，也沒什么尊卑的概念，大家口味也都彼此相同，就湊成了一桌了。馮芝有一次也撞見她們這沒規沒據的晚膳，但沒說什么。比起上官泓來說，馮芝是個和善好相近的人。在她眼里，和下人們處好關系，不端主人的架子，也是值得稱贊的。但馮芝自己說不可能這么做了，她還有上官泓。
第三日，焱清不用上朝，直接點了兵就和房有貞出發了，目標直奔吳郡。
差不多同時，在嵊州的上官嚞清也在回程的路上了。只是他手下的大部分人，留在江南，比如李律、魏宏昌，還有他僅存的二十五萬大軍?；貋淼?，只是他和姚玲玲，還有身邊的幾個親信而已。留在江南的蕭國大軍基本都轉移到臨安府待命。
他打跑了李玢，卻讓弟弟焱清來接替他，魏王上官嚞清的心里很不甘心。他覺得自己做得已經不錯了。論土地，他得了除了吳郡的所有江南之地，且吳郡四面被包圍，攻下它只是時間的問題。論錢財，他得了沈金山的大量金銀，足夠彌補沒撈到江南國庫的遺憾。除了和泥鰍一樣滑的李玢的性命，他認為自己該做的都做到了。但父皇卻對他還是不滿意?，F在父皇讓弟弟來接手安撫工作，明擺著是看不起他這個嫡長子的能力。他不理解父皇的想法，也很氣憤父皇的決斷，卻無處可以任由他這個魏王隨意發泄。
這回到盛興城，他又何時再能等到這等可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還得面對趙嵐凝這等他并不順眼的婆娘。真是事業、家事，都不順遂，老天不眷顧他。
放眼江南，國主李玢已下海南去，國主之弟也慘死莫干山下。韋英誠現在所堅持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江南人最后的氣節！為了這份民族傲氣，他要繼續在吳郡點將練兵，向全人類證明江南男兒的堅貞不屈！
趙王上官焱清和房有貞領軍直奔江南而來，他們過來，目的地只可能是還沒歸順的吳郡。消息總會比行軍的速度更快。估摸著他們十一月左右就會到來，他需要加強部署了。
利用王月娘的財勢，他囤積了足夠全城軍民享用三個月的糧草，還有足夠的利刃箭弩，更在吳郡的大小山頭采挖了大量的巨石。南方馬少，時間也倉促，不可能派人悄悄去北方采購大量戰馬。他所能擁有的，也只能是這些了。但只是守城，僅僅兩千騎兵應該也夠應付了，千萬不能出城迎敵。
十月底，韋英誠下令，摧毀了所有護城河上的橋梁鐵索，命令他所擁有的三萬士兵誓與吳郡共存亡。這一戰，他是做出必死的準備的，只是不確定自己能守多久而已。若能守護江南國國土的最后三個月，為了江南人的榮譽感，韋英誠也要戰斗到最后一刻。若只能守得江南一日，就是江南獨立自主一日，他也覺得值得奮命一拼，這都是他作為江南男兒的血性。到時候怕是不免一死，但這么死也是件能千秋萬載、留芳永世的，很值得。
二十萬的軍隊儼然很快就會兵鄰城下。同時，臨安城駐守的軍隊，也由魏宏昌領了十萬過來。另外的十五萬留給了并不善兵的李律，平定地方治安。
三位統帥會師一處。
“這次據說韋英誠在城內準備了不少糧草，能堅持一些日子?！膘颓鍖α硗鈨晌徽f。
“他僅有區區不足三萬的兵力?！蔽汉瓴灰詾槿?。
“不過守城之軍，可以一當十，城墻上下敵高我低，我們完全處于劣勢?！北绕鹞汉瓴?，房有貞還是比較謹慎的，也更有經驗。
“現在是十一月，刮的是北風?！膘颓鍝P起一個嘴角，笑了笑，繼續道：“本王可不想這場戰事拖得太久?！彼抑羞€有未過門的嬌妻，離開時間長了，他不放心。
“殿下此話何解？”魏宏昌不解。
不過邊上房有貞突然眼神一亮，看上去他基本上已經明白趙王的意思了。
“吳郡東南西北四座城門，就算它城墻再高，城門再被銅汁筑死，本王不信它就沒有能透風的地方。既有北風，就要好好利用，我們用火攻?！?/p>
房有貞道：“只是城墻太高，火箭矢怕是射不上去。”
“用投石車。石塊用浸了油的厚布和稻草多包幾層，給本王扔上城樓。”
“好。”魏宏昌豁然開朗。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靜靜心心等著次日可能會刮大風的日子。趙王和房有貞此番帶的投石車并不多，僅僅五輛而已，沒有大風可發揮不出最強大的威力。終于，等來了這一天，五輛投石車也全部被分去北門借北風了。沒有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風刮起來很猛，完全讓人睜不開眼睛。
背對著風，上官焱清領兵六萬攻北門；房有貞領兵十二萬攻西門；從臨安而來的魏宏昌領兵十二萬攻南門，留東門不攻。這留一個城門不攻，是有它的道理的。兵書上曾有云：當城內守軍發現四周城墻皆有敵軍強攻時，一定也會拼盡全力奮勇殺敵，做最后的殊死搏斗，這么激發了守軍的斗志，攻城的一方就未必有勝算了。而如果留有一個還可以生存下去的念想，守城之軍會努力地向那個沒人攻打的城門逃竄。對于這種本能自顧自的奔逃而言，是沒什么隊形陣列好講的，而沒有隊形的士兵，都是沒有組織性、紀律性的，就都是落單的。冷兵器時代的戰斗，落單就意味著死亡。這樣一來，攻城一方的勝算就大大的被提高了。
北門城墻上的士兵們本就有些睜不開眼睛，蕭軍點燃了包著油布和稻草的石塊扔了上來，北門城墻一片火海，上面的韋家軍也是一片混亂。韋英誠摧毀了護城河上的所有橋梁吊索，是為了表示自己的軍心，破釜沉舟，決一死戰。下面的蕭軍因為沒有吊橋，游過了護城河，周身上下濕漉漉地，成了防火的最佳利器，帶著云梯奮力上前。城墻上箭如雨下，卻被北風吹散了許多，就算是有幾塊石塊砸下來也是杯水車薪，云梯上蕭國士兵們前仆后繼。上得北城墻的蕭國士兵人人都是從冰水里撈出來的，雖然北風吹著有些刺骨。但比起渾身著了火的韋家軍而言，他們好得太多了。更何況，戰事激烈，人運動起來散發著無限的澎湃熱氣。基本控制北城墻后，蕭軍打開北部城門，放進了不會游泳的戰友，共同殲敵。見北門韋家軍亂作一團，狼狽不堪，蕭軍也懶得再割頭顱記軍功，怕提不動，改作切割左耳。不一會兒，每位蕭軍士兵手中都捏了好幾只耳朵。
與北門爬城墻的行為不同，西門和南門沒有投石車，屬于強攻的類型。戰士們用木板搭起浮橋，眾人合力用巨型木樁撞擊城門。初時上面的巨石箭矢不斷下來，犧牲了不少蕭國戰士。但當城墻上的韋家軍得知北門已經失手，蕭軍已經入城的消息，他們哪里還有心智全心全意攻擊眼前的敵人。不一會兒，得知東門還是好好的，且根本沒有敵人，紛紛向東邊竄去。西門的韋家軍離東門最遠，幾乎全部慘死蕭軍劍下。
韋英誠原還以為能守三月再亡，留得英名在人間。但見此情形，僅僅一日，他就大勢已去，含恨拔劍自刎于市。做不了英雄，也不能讓自己活著被帶進敵人的囚營里。
直到此刻，傾力助他的王月娘還是沒能看見自己的丈夫，聽著蕭國大軍的廝殺聲，在堂內默默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