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巨響震得人兩耳嗡嗡作響,土坡上兩人隨著馬車的殘骸一起滾了下去,不知多久,重重撞到一棵樹才停了下來,之后一切恢復平靜。
日頭西沉,坡上到處是樹影并石頭的屏障,采光非常不好,雪積得很深,不辨方向,弋人努力抑制住的痛苦也瞬間爆發,一口黑血吐在雪地上。
她動作緩頓地爬了過去,焦急地喚他名字:“弋人,弋人。”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目光幽深地看著她,他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一言不發地抱起她,在雪地上漫無方向地走著,尋找棲息之所。
濃重的硫磺味撲面而來,溫度的改變,慢慢加快了人的五感,天然的山洞屏蔽,蒸騰熱氣的溫泉躍然眼前,實在不可思議,他放下她,在旁邊拾了些樹枝,在山洞里升了火堆。
他看清了她現在的模樣,昏黃的火中,她美得勝過他見過的萬千事物,此刻,他的腦子跟不上他的行動,他伸手幫她攏好一路輾轉松開的衣襟,及手處出現一個奇怪的紅印,他問:“這是什么?”
“可能是剛才碰到的?!?/p>
她心虛地低著頭,鼻子發酸,弋人順著她的袖子看到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只金鐲子,他神情一頓,緩緩抬起頭,眼睛里面的紅又烈了些,半晌,她不解地看向他,卻不料,他忽然一伸手抱住她,急切地吻了過來。
“你……”她驚愕地睜大眼睛。
弋人眼中詭異的赤紅色她看得一清二楚,他全身都散發著一種類似野獸般的狂躁,發泄似的肆虐著她的唇,一雙眼睛既迷惘又充滿野性,她不自覺地流下兩行眼淚,他溫熱的氣息吐在她的臉上,聲音粗噶,近乎低吼般喊她的名字:“劉紫灼!劉紫灼!”
她推開他,吶吶地問:“你是怎么了?”
為何變得如此陌生?
“你的眼睛……”
他背過身,不回答。
她想走過去,一站立卻又重重倒了下去,他迅速轉身扶她,他視線下移,一雙紅眸停留在她腳上,他伸手摸了摸,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將她攔腰抱起,三步并兩步走到溫泉邊上,紫灼被熱氣迷了眼,覷著眸子,肩膀微微顫抖地撐著地上的石頭,看著他弓身緩緩脫了她的鞋子。
他捧著她的腳,抬頭:“疼就哭。”
她全身顫抖,乖乖點頭。
驀地,他手下用力,就聽見腳骨傳來一聲脆響,夜弋人將她脫臼的腳正了骨,抬頭看她,她痛苦地蹙眉,滿頭冷汗。
“為什么不哭?”他狀似不解,卻又絲毫不想知道答案。
平日里,你什么都怕,什么都懶得做,為什么要忽然勇敢起來?
她只是搖了搖頭,烈焰般的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她身上,她低頭躲過他的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白雪皚皚的傍晚,一只光裸纖足顯得突兀,他也覺得扎眼,忽然,一把抓住,輕輕地放到溫泉里。
熱水讓她的腳有些發漲,有些疼,手指不重不輕地握著她的腳,她覺得有一把火在身上燒,一直燒到耳根。
“弋人……木頭?”
她覺得,今天的弋人有些不尋常。
良久,他才又抬頭看她,目光再次停在她手上,他慢慢靠近她,沒有多余表情,他奪過她手里的鐲子,用力地拉過她的手,鄭重地戴在她的右手上。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要表達什么,他只感覺心里關著的野獸終于叫囂著出匣,所有的自制力都瓦解,所有顧慮,所有隱忍,都變為子虛烏有,他所渴望的,終于抽絲剝繭,慢慢顯露出來。
一直那么清楚,一直被他所忽略。
她望著鐲子,心里頓時委屈。
“你現在倒哭了……”他問,“是想他?”
他并不知道紫灼被人欺負的事,她只覺得更加委屈,張嘴狠狠咬住他伸過來的手背。
“你……”
他甩開她,于是兩人齊齊掉到水里,她用力撲騰幾下,在水里用力推開他,自己也跌坐在了水里,她又撲騰了幾下,才扶墻站穩,小呆子終于來了脾氣:“你憑什么欺負我?!你憑什么問我這樣的話?!”
她渾身濕淋淋的,像極了一頭倔強的幼獸,歇斯底里,蠻橫無理,惡狠狠地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宣泄不滿。
他不耐煩地鉗制住她的雙手。
“為什么……”這種情緒膨脹得快,去得也快,她瞬間又像泄了氣的皮球,撲到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她咬著他的衣服,聲音壓抑,也許,她從來都是這樣一個大悲大喜之人,或悲或喜,都要淋漓盡致。
熱氣蒸騰,她無力地趴在他身上,濕熱在兩個人身上流竄,九花醉鈴閃爍著赤紅的熒光,好似他的眼睛,她的聲音在他胸口悶悶響起:“這就是那天那個鈴鐺?”
“它是個殺人的東西?!?/p>
她好奇:“那天,它殺了人……”
弋人眼中光彩奪人:“今天,它也殺了人?!?/p>
她貼著他,不再發問,聲音細如蚊蟲:“剛才,對不起……”
他將她擁得緊了些,劉紫灼,劉紫灼,她終究還是他認識的劉紫灼,令他放不下的劉紫灼。
不遠處,傳來凄厲的叫聲,悠長哀愴,一只幼鹿落入他的眼簾,那只幼鹿在火堆旁叫了許久才停了下來,卻讓他充耳都生了魔障。
他閉上眼。
劉紫灼,你就像這只失怙的鹿,而我,一定就是讓你失去一切的魔鬼……
刀錦和吳杵沿路尋到這里時,已經是第二日,吳杵順著雪坡滑下來,一路不知撞落了多少棵矮松上的白雪,滿頭星星白點,臟兮兮的,刀錦立于一旁,倒是一塵不染,他自知模樣狼狽,沖著他們傻笑了幾聲。
刀錦遲疑:“紫姑娘,你們……”
紫灼穿著剛剛烤干的衣服,頭發蓬亂,弋人也沒好到哪去,刀錦看了看他那雙還泛著詭異紅的眼睛,心念一沉。
他紅眸中有光流轉,臉色蒼白,黑衣上有幾處刀痕,全身升騰著殺氣,囂張,陰鷙,直面而來。
“夜大哥,你……”
他轉向吳杵,表情既陌生又冰冷。
他眸光一動,喉嚨腥甜,黑血一涌而出。
“夜大哥!”
吳杵欲上前,弋人躬身,伸手制止,紅眸上揚,手背擦著嘴角的血跡,目光落在吳杵身后,他順著夜弋人的目光看過去,一個男子出現在他視線里。
“方堯……”
“小夜可是來找我的?”
“我來取回東西?!?/p>
男子哂笑,灰白的長發,漸漸落入眾人的眼簾:“方堯等了你許久了……”
雪停了又落,來回好幾日,天終于放晴了。
幾人坐在臨城的醫館里喝著茶,灰白長發的男子給弋人把了把脈,然后進了屋子里,取出一個匣子,交到弋人手上。
弋人接過匣子,道:“沒想到你成了個大夫?!?/p>
方堯笑了笑,說:“現在這種生活很適合我?!彼聪蛩暗故悄恪?/p>
他沉聲:“我過得很好。”
“萬事俱備,看來你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可你真能辦到嗎?”
“可要我證明?”
他堆笑:“我在本族中武功平平,你若連我都贏不過,拿什么雪恨?”
“那就打一場!”
弋人露出一絲涼涼的淺笑,方堯即提著刀隨他出了屋子,門一合上,紫灼立時感覺這扇門似乎擋住了許多,讓他走遠,讓她停住。
一盞茶過后,外面的動靜消失了,吳杵沉不住氣了,打開門就沖了出去,他們也跟著他走了出去,外面天地皆白,雪地上落了幾點血跡,方堯笑著松了刀,掌心仍舊有血往下滴,血紅的砂在空中飛成一條直線,像一把利劍般橫在弋人身后,他在無數紅砂中,側頭看,眼中的紅忽隱忽現。
“你說我為它花了那么多年,值得嗎?”
紫灼佇足,心里有些凄涼。
他張開掌心,紅砂回到他手心的九花醉鈴里,殺氣漸漸消退,他攥緊手里的東西:“這就是當年引得關中軒然大波的前朝密藏。”他轉身,“這么多年,我都騙了你?!?/p>
“跟我走后悔嗎?”
她退后幾步,他卻步步逼近。
他冷冷道:“就算后悔也沒用了,從你答應跟我走的那刻起,你就沒有后悔的機會了!”
她紅了眼眶,傷心地問他:“那你處心積慮,可曾后悔?!”
紅眸深深打量著她,輕嘆:“你總如此傻?!?/p>
說完,他便轉身走了。
紫灼心里紛雜,又想起他那個吻,心跳頓時快了幾拍。
“小姑娘。”方堯滿臉堆笑,走了過來。
她轉身看向他。
“你有什么疑問,我可以替你解答。”
他坐在醫館里靜靜地喝著茶,視線渺遠,紫灼也隨著他思緒走遠,聽他靜靜說話,靜靜嘆息,無比祥和。
他從一個名叫白起的先秦名將說起,這個白起,曾喪心病狂地坑殺了十萬趙人,相傳,在那個萬人坑中發現過一種詭異的香味,一種沾滿殺戮和戾氣的香氣。
方堯嘆氣:“這就是九花醉鈴名字的由來?!?/p>
“它跟白起有關?”
他點頭:“有人說它是從尸坑里被發現的,也有人說是白起用坑中的紅砂做成了這個可怕的殺人武器,眾說紛紜,誰又清楚?!?/p>
她心里隱隱感覺不祥。
方堯繼續說:“沾滿數十萬人的鮮血,這東西生來就有魔性,傷人自傷,也會讓人性情大變,所以它一直都是一個禁忌?!?/p>
讓人性情大變……
她心驚,聯想到他的種種反常。
“那他的眼睛就是……”
他點頭:“這只是一個開始。”
有些東西,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就像有些毒,一旦沾染上了,就永遠解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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