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紫灼坐在坡上的一片竹林上托腮長望,雪停了,天放晴,光線斑斑駁駁地灑在她周身,吳杵陪著她坐了一會兒,見刀錦也走開了,自己便也好沒趣地離開了,坡上的竹林中獨留她一人,還有一盞茶,一壺騰著熱氣的沸水,沸水溢出,汩汩地滾在炭火上,發出“滋滋”聲,她仍舊托著腮,霧般的水汽拂過她,朦朧凄迷。
馬蹄聲踏雪而來,她動了動僵了的脖子看向來人,對面來了兩人,風聲獵獵,一黑一白兩個長袍迎風而起,衣袂來回飛揚,風馳電掣來到她面前。
她站了起來,唇角微微上揚:“你回來了。”
夜弋人點頭,下馬問道:“你怎么坐在這里?”
“蕭思邈說你來信今日就能回來,我在這里等等你。”
他蹙眉:“身子都好了嗎?”
她重重點了點頭:“不僅好了,還胖了些呢!”
他端詳著,劉紫灼倒是真比前些天看上去要圓潤些了,一雙眼睛黑亮有神,笑盈盈地看著他,鯨云趴在馬上仔細看了看這二人,莞爾道:“小丫頭,看見我怎么也不打聲招呼?”
她抬眼看他,像是剛剛看見他似的,問:“你怎么又來了?”
鯨云被噎得不輕,笑道:“我怎么就不能來?等閑我也沒來上幾回,如今小丫頭你又這么不待見我,得了!我也就不留了,橫豎也要走了,托你幫我問候下小玉姑娘吧!”
她斜睨他:“小玉好得很,毋須掛念了。”
鯨云堆笑點頭:“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辭了。”
她也點頭:“不送了。”
鯨云莞爾,勒馬轉頭而去,聲音越來越遠——
“……保重……”
紫灼將茶端給他,自己抱著碗熱茶與他并排坐在竹凳上,熱氣在兩人的手中慢慢上騰,微風輕拂,揚起她額前的碎發,也拂動他暗紅色的發帶。
“木頭,我想去一個地方?”驀地,她低低說了一句。
他困惑:“你要去哪兒?”
她陷入臆想:“去一個沒有是非的地方,自由自在,沒人認識你,也沒人認識我……”
弋人心中渾似有什么抽絲剝繭,漸漸地顯露了出來,他冰冷的面容有了裂紋,微微凸起的眉骨下一雙黑瞳更顯深邃,棱角分明的薄唇一張一合:“紫灼,沒有那樣的地方……”
她瞇眼看著林間泄露下來的光線,有話又欲言又止。
“紫灼……”
他側頭喚了喚倚在他肩上的人,她雙目禁閉,呼吸均勻,他抬頭看了看林間昏黃的光芒,難得的,閉上眼享受這浮生半日……
朦朧中,她聽到車把式馬鞭上的金鈴鐺的悠悠響聲。
馬車駛離睢陽城的那一刻,劉紫灼有這樣的一種感覺,她覺得,她此生都沒有機會再見他一面了。
“阿爹!以前都是你保護我!以后換我保護你,好不好?”她從馬車里伸出頭,向他揮手。
陽光下那張模糊面容朝她笑了笑,喊道:“阿爹等著……”
阿爹——
她睜開眼才知道這是夢一場,她抬手一摸,臉上全是淚水,心里有萬般不解,仿佛被這個淚水一澆,許多隱藏的東西都顯了出來。
盡管她再不愿想,再不愿提及這個人。
他問:“怎么了?”
她滿臉淚水,表情卻呆呆的,說:“沒事。”
弋人將袍子披在她的身上:“天涼,回去吧!”
“嗯。”她應了聲。
他剛扶起紫灼,便聽到對面傳來腳步聲。
蕭思邈一腳深一腳淺,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神情十分慌張。
弋人蹙眉:“什么事?”
蕭思邈少有這不從容的模樣,大口喘氣,看了看紫灼又看了看弋人:“這……這……”
“盡管說!”
蕭思邈臉色發白,聲顫道:“梁國傳來急信,梁王……他……昨夜病故……”
聞言,紫灼重重退了一步,整個身體失去重心。
“什么……”
劉紫灼覺得自己仿佛被大水淹沒了,倏乎間,流離失所。
“為什么——”
一瞬間,無數崩裂感在她喉嚨鼻腔膨脹,喉嚨涌上一陣腥甜,她重重咳了幾聲,吐出好幾口鮮血。
“灼灼——”
……
空地上響起凄涼的琴聲,青白指節撥弦,驀地,負手收音,一雙黑幽幽的眸子抬了起來,長發高束,紅衣如蓮,外面簌簌下著雪,風聲胡胡,男子嘆息,幾個殘缺的音符自他指下傳來。
不知我夢成蝶,還是蝶夢成我……
“門主,他們到了。”紅衣人的聲音靜靜傳來。
琴聲停住,男子輕聲道:“知道了。”
外面雪花飛進了幾片,冷風竄動,卷走了些男子身上特有的草藥味,許久,他沉聲道:“薛蒙,你要記住……”他望了望皚皚白雪,“……這即是結束,也是開始……”
“是。”紅衣人點頭。
顧昔哂笑。
就像劉武即便是犧牲良哥也難保全自己一樣,夜弋人也好,劉紫灼也好,密藏也罷,沒有人不是為自己的……這一切動蕩都剛剛開始。
屋外傳來馬蹄聲,二人臨窗遠眺——
紫灼……
今年的睢陽格外的冷,孤零零的一輛馬車在風雪里疾馳,紫灼緩緩地下了馬車,一抬頭濃云翻轉,她忍不住暈眩。
白,窒息的白,梁國上下森白一色,眼前的場景錯落抖動,白燭明晃,“嗒”地一聲,一滴清淚滴在她的手上,她遠遠地看著肅穆的人們,視線模糊。
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了……
往事一幕一幕,才又清晰,卻又模糊了她的雙眼:“我記得你走時說得諾言,所以相信總有一天你會來將我接回去。”
她靜靜地自言自語,在無數賓客中,她仿佛是個尋常人般遠遠觀望,又靜靜流淚。
“為什么……?”
眼淚順著她的臉淌下,沾濕了麻衣,一絲血從她嘴角流下,弋人眉間寸寸收起,卻不發一言,只是默默看著她。
紫灼恍恍惚惚,慢慢陷入沉思。
這些年,她回來過三次,第一回他在兔園醉得不醒,第二回趕上他的妃子產子,第三回是他的生辰……每次來,她靜悄悄的,從沒讓他發現過,從來沒有……
忽然,她笑了起來,驀地又哭了起來,低聲泣訴:“五年前,你說要來封地看我,可沒過大冬就下了大雪,我在封地苦等了十天,終是沒見到梁國來的人馬,之后一封信來,說道路不通,我這才死了心,第二年秋天,你要去長安,想著他必然要途經封地來看我,我自打幾天前就高興得忘了行,可是你到的那一天我卻生了一場大病,我燒得厲害,你看了我一眼,便匆匆離開了,好不容易到了冬天,趕上了冬獵和你見上了面,也是行色匆匆……”兜兜轉轉,百轉千回,記憶里留下的盡是苦楚,盡是訣別,盡是兩難。
昔日養育之情,今日卻如切膚之痛。
一瞬間,她將所有不解,怨恨,疏離都拋之腦后,獨留滿身疼痛,滿身疲憊,淚眼望著一切如過眼云煙,似夢似幻。
“走吧。”弋人沉聲說。
“嗯。”許久她才緩緩點頭。
賓客越來越多,人群中出現一個扎眼的紅色,倏地,紫灼臉色大變:“是他……”
弋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個紅衣人在人流中一閃而過,便再無法尋找了,他直覺非常不妙:“走!”
她仍是面色蒼白:“那個男人……他是對我下毒的人!”
他驚愕:“你確定?”
她點頭,雖然她中毒后的事全然記不清,但僅是一眼,她卻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他眼中黝黑的戾氣,她決然不會忘記。
“走……”
雪花漫天飛舞,樹林間響起腳步聲,馬車停了下來,紫灼掀開簾子小心看了一眼,白雪中站著一個紅衣人。
那人堆笑,隨后將臉上的黑巾取下來,雙目陰柔而上挑,紫灼卻覺得透骨寒意,再觸及他那身紅衣與眼目時,腦中蘇紅的影子一閃而過,心重重地沉在谷底,絲毫提不上精神。
那人嘴角上揚瞥了一眼馬車上的劉紫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幾位,終于見面了!”
弋人冷目不語,左右是刀錦與吳杵還有風塵仆仆趕回的衛棠,衛棠自安頓好良家人之事過后,與他們許久失聯,便是他回程途中遭遇了極門襲擊,僥幸一路重傷逃回柔縣時,一切又起了變故,那時紫灼中毒,等到他養好傷時,卻又逢梁王之死,但至始至終,衛棠都沒忘了這個屈辱。
紅衣人卻道:“怎么?不問我是何人?”
弋人無視他的挑釁,冷哼道:“將死之人何須掛齒!”
紅衣人搖頭:“恐怕不能讓你如愿了。”接著抱拳道,“在下乃極門上元鬼薛蒙,說來,你與我門倒也有淵源。”
弋人聽過這個名號,問:“你所來何事?”
“蒙為密藏而來。”
簡單一句話,讓弋人立時殺氣大起:“你們效力于梁王便是為了這個?”
薛蒙哂笑:“梁王如何值得我們效力,不過是各取所需。”
他不再言語了,手中大刀已欲出,這時,衛棠大步上前,道:“讓我來!”
薛蒙輕蔑:“你?”
衛棠將目光轉向這個男人,他并沒有忘了這個人,讓他連受重創的便是此人。
“你活得不耐煩了?!”
衛棠面色陰沉:“少說廢話!”
劍隨聲至,直逼薛蒙。
“衛棠小心!”
紅影如同鬼魅,她眼睛跟不上他,電光火石,地面上隨即裂開一條條痕跡,她將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刀光劍影,一觸即發,弋人卻隱隱發覺有什么不妥,只聽衛棠大喊道:“你們快走!”
弋人面色有變,能讓衛棠如此忌憚定不是尋常人,原來衛棠此去是為他們爭取離開的時間!
這時,幾人同時察覺到了不妙,只聽“轟隆”一聲,衛棠便倒在了地上,胸口、手足都落了傷,血頓時流了一地,趴在地上痛苦地蠕動著。
紫灼眼里滿是血絲:“衛棠!”
夜弋人正視那個人,能兩次重傷衛棠的人,并不多見。
“別過去!”見她下了車,他立刻擋在劉紫灼前面,自己走向前,一臉慍色:
“薛蒙!”
薛蒙搖頭:“交出東西,你們便能活命!”
夜弋人聞言,只是不徐不緩地抽出刀,殺氣騰騰指向他:“廢話不用多說!接招!”
話音剛落,他直逼向他,薛蒙見勢退后幾步,他軟肋下已有了幾處流血,但出奇的是,他行動卻全無不便,他與弋人,一個追趕,一個一味閃躲,薛蒙的輕功著實是好,紫灼在不遠處觀戰,竟覺他形同鬼魅。
弋人對這樣的追趕有些不耐煩,也隱隱發現有什么不對,只是事情發生的太快,不容他多思考,倏地,他停下來,薛蒙在樹梢另一頭回身望他,薛蒙冷笑:“夜弋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弋人握緊手里的刀,刀身閃耀著危險的寒光,他再度砍向他,這一次,他竟沒有閃躲,刀刃觸及他前一秒,薛蒙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他一直都在等這一刻,等夜弋人氣息紊亂,弋人暗叫不妙,卻已經來不及了,從薛蒙掌心發出綠黑色的熒粉,氣息全亂的弋人盡管立刻捂住口鼻,但毒氣還是被吸入了。
“呃……”
薛蒙趁他不備在他心口擊了一掌,力道著實驚人,那股力量將他震開,墜落地上。
刀錦與吳杵見勢不妙,欲上前相助,這時,卻從林中躥出幾十紅衣人,個個手拿十字刃,一下子蜂擁而上,他們連忙應敵,劍光刀影,稍有不慎便性命不保!
吳杵氣得大罵一句:“娘的!陰我們!”
刀錦用余光瞥了一眼地上的弋人,卻心道不好:遭了——
紫灼不管不顧地跑了過去,此時,弋人覺得五臟六腑都被那股強勁的內力碎裂了,終是忍不住了,一口鮮血從口里涌出,噴灑了一地。
“弋人!”
她拖住他漸漸癱軟的身子,“弋人!你不要嚇我!弋人!”
他又吐了一口血,幾乎不能開口說話,只是努力抑制下心口的甜氣,緩緩說道:“沒……事……”
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害怕他也像良哥那樣,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薛蒙徐徐地走過來,心里突然有一種快感,他唇角勾起,撿起弋人掉落在地上的刀,紫灼轉頭見他拿起弋人的刀,心中升起一股恨意,她沖上去用手去奪刀,怒道:“那是弋人的刀!不許你碰!”
他垂目,見她緊緊地握著刀刃,他便忽然地轉動刀柄,隨即,紫灼的手心有大片的鮮血流了下來。
他浮笑:“我就是要用夜弋人的刀殺夜弋人,你能耐我何?!”
言罷,將她甩開。
他一步步朝弋人走,無比享受般得說道:“夜弋人,我許多年前就聽說過你,門主事事都維護你,我還以為你如何厲害,卻不知道你如此浪得虛名!”
“住手!你住手!”
薛蒙背對著擋住了她,她沒有看到弋人從懷里拿出了一樣東西,但薛蒙卻看得一清二楚,目光緊緊地盯住夜弋人手中的東西。
“九華醉鈴!你果然拿到了密藏!”
他注意全落在他手中的彩色銅鈴上,當劉紫灼攔在他面前時,他才注意到,他怒道:“不想活了!”
她搖著頭滿臉淚痕,弋人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無力,只感覺眼前的人將要永遠地不復存在了,腦中一下子紛雜靜謐,這時,他手中的九花醉鈴卻劇烈震動起來,源源不斷的有什么膨脹起來!
與此同時,她感覺有股力量從她手心的傷口出去,又像是有股力量進入她的身體,是什么她也分不清了,她垂首,見自己手上的鮮血流到了弋人手里的彩鈴上,霎時,她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
殺了他——
一個聲音在她心里說話,驀地,九花醉鈴里的紅砂猛然飛出,像一柄利劍般刺向薛蒙的右肩骨。
“啊!”
她回過神,他已經痛得在地上翻滾,他狠狠地看著她:“你是誰?!你是誰?!”
她一時手足無措。
倏乎間,他又爬了起來,詭異的綠光圍繞著他周身,他一路痛叫,踉踉蹌蹌逃走了。
她反應過來,立時跑回去抱起弋人,他臉色發白,幾乎已經不省人事,轉身她心痛地看著他:“木頭……你千萬不要離開我……”
再看看那邊,紅衣人已退,衛棠卻已奄奄一息,刀錦與吳杵也傷痕累累,她再不能自己,失聲痛哭起來。
彼時,木樓上的紅衣人,卻負手而坐,仔細端詳著躺在他足前之人的傷,目光渺遠……
“上元鬼,早警告過你不要少做主張。”
地上的人咬牙,聲音沙啞:“蒙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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