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苦澀的味道在嘴角旁久久不去,不習慣這樣令他反胃的味道,九川的思慮漸漸清晰起來。
他的腦海中一直循環著背著平化滿進入洞穴的情景,然后又聽到了平化滿吹奏的塤聲,那樣空靈的樂曲是他平生第一次聽到的神曲,想到那樂曲,他只覺得身體輕盈了起來,然后他眼前的世界也漸漸亮麗了起來。
后來發生的事情他不大記得了,只知道有人闖了進來,然后……
然后?
睜開眼,他竟然躺在一間精致的房間當中,周圍家具陳設較為富麗,房間東側離席[1]不遠處放置一紅漆案[2],其上放有一銅鑒[3],整個房間中間放一紅漆桌。
床邊一個青銅爐中生著火,烘得整個房間都暖暖的。
九川立刻想起來之前發生的一切:他和平化滿與蒙面人搏斗,結果兩人勢弱力薄,不敵賊手,他們兩人被抓了,再然后,他就被敲暈過去。
耳旁傳來了嘈雜的車馬聲,九川意識到,剛才打暈他的那伙人竟將他帶下了山。
這下九川是震驚了,腦袋還是處于疼痛不清醒的狀態,他猜測自己昏睡了一夜,雖然蒙面賊人人多力壯,但要在短短一夜的時間內將他和平化滿帶下山,確是相當困難的,況且當時已大雪封山,也不知他們哪來的神力……
且慢,平化滿!對了,怎地沒見到平兄弟?他們沒帶他下山么?
九川四下張望,果真沒有見到平兄弟,正當他疑惑之時,門被推開了。
一名相貌清麗的女婢端著盆走了進來,見九川醒來,收起了放置在桌上的幾粒莨菪[4]子及幾片莨菪葉。
九川直直望向女婢急急揣進衣兜的莨菪,他好像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服用一定量的莨菪會有令人昏迷的功效,這個之前師父有告訴過他,也就是說自己被下了莨菪。
還未等九川詢問,女婢便沿床坐了下來,九川剛欲起身,卻發現四肢無力,想動一動卻是越發地吃力起來。
難道是莨菪子的原因?他用手指摸了摸嘴角,上面果真沾有莨菪子的汁。
“姑娘,此處到底是哪里?是一群蒙面人將我帶到此處的么?和我在一起的青年呢?”女婢并無任何反應,只輕輕地為九川掀開單薄的素衣,擰干盆里的毛巾后,柔柔地為九川擦身上因夜里奔波時起的熱汗來。
這樣的服侍讓九川略微有些不適,他出言制止女婢,卻沒想女婢仍然是一言不發,擦拭著竟越發往下了起來。
“姑娘請住手!男女有別,若姑娘執意如此,在下也就多有得罪了!”
他狠命了握了握拳頭,本打算起身推開女婢,卻沒想兩手松軟乏力地無奈。
“九川先生何必與這賤婢計較,她可是說不出話的,再怎么問她也是無用?!?/p>
門外飄來了一個略微尖銳而又怪異的聲音來,似乎是有意發出的腔調。
隨著聲音飄來,一個蒙面人也優雅地走進了屋。
與昨夜里命人打暈他的蒙面人不同,眼前的這個蒙面人身材較為嬌小、清瘦,但露出的兩只眼睛卻是閃爍著炯炯的火焰來。
“還有啊,九川先生,為保證先生能乖乖跟著我們,不久前小的令那賤婢喂了先生些許莨菪汁,現在先生還未恢復過來,最好不要亂動。”
“難不成就是你們劫持了我?你們到底是何人?”
九川沒有半點隱晦,鏗鏘直言。
隱約間,卻見蒙面人兇光一露,又向前靠了幾步,揮一揮手,示意讓女婢回避。
女婢將毛巾放入盆中,又端著水盆走了出去。
九川本正可惜相貌這般姣好的女子卻可惜了一副嗓音,誰曾想竟是啞巴,卻又聽見了蒙面人用著實怪異的語音語調說起的言語來。
“先生不必擔憂,那賤婢的舌頭早已在剛買來之時被我等割下,絕對不會留下任何話柄!”
聽到這里,九川不免覺得有些昏厥,竟是這樣的畜生,殘忍至極!
任意殘害奴隸隨是常事,也明白素一在之前也應該是忍受了這般的嚴酷折磨,但真正是看到,心中不斷涌起對方才女婢的同情與對眼前兇狠賊人的厭惡來。
“那么,你可否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有何意圖?或是說,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們前來?”
九川心中稍微能猜到這伙黑衣人的身份了,但如果真要把他們與那個他恨透了整整十八年的人聯系起來,他還是不愿意的,畢竟,那個人,到現如今竟然還不放過他,確是另他悲哀的。
“原諒小的,九川先生,這小的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小的只不過是受人之托,要將先生完好無損地帶到那位大人面前,其他的小的便無法告知了?!?/p>
“那位大人?”
難道是真的是優尚?不過之前見優尚的樣子,也沒有察覺出他竟是這樣兇狠冷酷的人,用這種殘忍毒害他人性命的方式逼人下山,這些,實在令九川恨得咬牙,是他太天真了!
九川料想到這是個巨大的陰謀,也實在不敢妄加揣測,但依照現如今的情勢來看,九川是很難逃脫這伙人的魔掌了。
依他方才說的“完好無損”,九川也就無需擔心自己有性命之憂了,這并不是因為九川貪生怕死,若真是了無牽掛,在這世間無羈無拌無拘無束也就罷了,但現如今,他確是還有未竟之業,無論是報復還是奪回本該有的一切,都需要好好活著。
并且,素一還等著他。
“那你不可能連現如今我身處何地都無法告知吧?”
九川知道自己這樣問實在有些笨拙,或者說自離開竹樓的那一刻起他就變得笨拙了,他也沒有期盼那蒙面人真的能告訴他現在的位置,但他真的非常想知道離衢南山有多遠,這樣他才能好好研究如何回去之事。
微微轉頭,九川再不愿看那蒙面的羅剎一眼,只凝視著木床的上方,見那四周雕了花的地方竟似乎是在溢著新鮮的血液來。
“衢南山下,魚萊,這里是魚萊一羈[5]。”
語畢,蒙面人欲出。霎那間,九川的腦海中又閃過昨夜吹塤的少年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否遭遇不測,九川急急喚住門口還未離去的蒙面人。
“且慢!昨日與我同行的少年呢?你們把他怎么了?”
說完這句話,九川的心開始極晝地跳動起來。蒙面人久久不語,好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九川望向蒙面人那頭,從他露出的眼睛可看到他眼神閃爍,睫毛微顫,嘴巴位置微陷下去的口型告訴九川他正欲說話,忽的眉頭一擰,蒙面人的眼神變得冷峻起來,雖是如此,那蒙面人并沒有坦蕩說出平化滿的下落來。
這說明什么?這說明了……九川忽然害怕聽到蒙面人會告訴他那樣的真相,于是又轉過頭去凝視著木床的四角,果真聽到了他最不愿聽到的話來,他聽到的回答是:
為不留禍端,已殺人滅口。
兩行清淚驀地淌了下來,那般俊彥的少年,竟這樣就魂歸極樂。
九川本出于好意,想護送平化滿一程,卻沒想因他之緣倒是禍害了那平氏少年,莫大的痛苦在九川的全身延綿開來,一塊重重的大石壓抑在他的胸口,令他無法動彈,誰想會是如此,他恨不得此時抽自己一耳光,無奈于無力,他難以釋放的巨大悲哀在整個房間彌漫開來。
蒙面人冷冷得說完那十字后,轉過身去,徑直走向了門外,關上門。
背對著門,門外的蒙面人似乎有些動容,不禁抹了抹剛說完傷人心脾話語的嘴唇,但無論如何,此番也是擦不凈了。
“先生現如今就在此地好生休養,今夜還需繼續趕路,小的這就告退了。”
從門外傳來蒙面人的聲音,那聲音充斥著九川不想接納的殘忍和變態來。
他們殺了平兄弟!這群惡魔!
臉上的淚蒸發了,淚痕又被新涌出的淚給填補。
九川覺得他的整個世界都坍塌了,他已經涉世了,他還會越陷越深,而且,還是帶著罪惡感和自責感。
悲傷中,卻又一個更大的陰謀在暗中等待著九川。
注解:
[1]席:席子,是最古老、最原始的家具,最早由樹葉編織而成,后來大都由蘆葦、竹篾編成。古人?!跋囟?,足見席子的應用是很廣泛的。床,是席子以后最早出現的家具。
[2]案:案是古人所用小桌。商朝席地而坐,膝蓋跪在地上,臀部依靠著腳后跟,上身挺直,以示尊重,這種跪式坐姿有一個專門的稱謂——跽坐。與之相適應,家具也多低矮,案的高度則適合跽坐這一坐姿。
[3]銅鑒:即銅鏡,上古的鏡,就是大盆的意思,它的名字叫監。到商代初年的時候,開始鑄造銅鑒,后來鑒字也有了金字偏旁。另有瓦鑒。
[4]莨菪:又稱天仙子、鬧羊花、黃桔鵑、羊躑躅、橫唐、行唐。(子)苦、寒、有毒。
因誤服莨菪葉、根、花、枝、種子過量出現中毒癥狀。嚴重者可致昏睡、肢強攣縮,甚至昏迷死亡。在《神農本草經》中,記載莨菪子“多食使人狂走”。故莨菪有蒙汗藥的功效。
[5]羈:即現在的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