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平化滿因自己而死的痛苦,九川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排遣心中自怨自艾的情感。
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忽的發現莨菪的藥效已過,他嘗試著起身,靠著床的邊緣坐起。
腦海中再次浮現起與平化滿交流之時的暢快來,那樣好的少年就忽的沒了,本就悲傷至極了的身體在痛失了父親后卻也隨父而去了,不知應為兩人九泉之下的相逢欣喜還是悲哀。
一陣叩門聲響起,九川佯裝藥效未散,急急躺下。
九川本是掩著被子觀察動靜,由縫隙窺見來人是方才伺候他的啞婢才稍有松懈起來。
那啞婢先是將干凈的衣服放置在案上,然后又端來了飯菜,見九川尚未起身也并無懷疑,便到床邊來準備扶九川起身喂飯。
待啞婢來到床頭,九川伺機奮起,翻身將啞婢壓倒床上,捂住嘴巴。
這女子雖是啞巴,但還能“咿呀”發出些許聲音來,九川為避免打草驚蛇,只悄悄貼近啞婢耳畔。
“姑娘大可放心,在下并無惡意,只是現如今兄弟慘遭這伙賊人毒手,我還急于回尋其尸首以防虎狼噬肉,想來姑娘亦是遭他們害成今日模樣,今日我若成功逃脫必然還姑娘公道,還望姑娘配合。姑娘若同意,只消點頭應答。”
語畢,啞婢果然點頭應允來。
見啞婢已應允配合,九川松開了捂住啞婢的手,緩緩起身。
啞婢驚魂未定,仍在瑟瑟發抖,九川見狀,沖啞婢溫柔地笑了笑。
“姑娘,方才多有得罪了。”
見到九川這副溫柔模樣,啞婢不好意思地起身,到案邊將衣服遞給九川。
九川接過衣服時一愣,手上拿著換洗衣服時并沒有馬上換上,他一言不發地盯著手上的衣服,正在想計策如何逃跑。
九川只思考片刻便計由心生來,一一向啞婢訴來,啞婢也頻頻點頭。
言畢,啞婢聽從九川的指令用衣服將桌上的陶碟包起來,然后將陶碟連同衣服往地面摔打,這樣就能不驚動外面守衛的蒙面人。
啞婢掏出衣服里面碎掉的陶碟片遞與九川,九川從床上爬起,一把扯出床單,用陶碟片將床單劃出一個小口子,順著小口子撕開,將床單撕成一條又一條的長條,因為擔心撕扯的聲音過大會驚動外面的守衛,整個過程緩慢而又謹慎。
待到床單撕完,九川打開窗戶,將床單撕成的長條打結,又將床單的一頭栓到床柱,另一頭丟到窗外,最后躲到床后[1],萬事俱備后探出頭來向啞婢做了個手勢。
得到指示后,只見那啞婢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隨后蒙面人領著七八個隨從便沖了進來。
“人呢!”為首的蒙面人后炸開了鍋。
兩個隨從跑到窗前,“老大,這小子定是解了藥效后由這窗戶逃走了,看這情況應該是沒走多遠,要是現在追趕或許還……”
另外也有幾個隨從扯下了臉上的黑布,嚷嚷著:“媽的,到手的鴨子就這么飛了,還廢話個屁啊!快追啊!”
九川躲在床后因為不敢過于露頭,只能看見他們的腳,無奈視線遮擋,始終是無法看見幾人的樣貌。
“老大!還在想什么啊!這回的任務要是完不成,大人的事不就全完了!”
蒙面人中又傳來了一個極為粗糙沙啞的聲音,似乎年紀稍長。
大人!又是這個大人!即便不是優尚,這幕后指使人也定是非顯即貴,若此事真是與朝廷結上關系的話,就真的麻煩了!
九川一直在暗自思量,分析這次自己被綁牽連不簡單,若不是那人,這世間不可能還有誰與他結下了這么大的仇怨來,倘若真是他,自己此次恐怕是無法安全隱退了,那素一也……
想到素一,九川內心生生疼痛起來,他從未問過她的來歷,只憑她身上的奴隸烙印收留了她,最初只為同情憐惜,向來與世無爭的他也只求這樣和素一單單純純地在衢南山,他沒想要她服侍,也沒想過多索求,卻不想這樣強烈的情愫來得太過突然。
她是素一,也只有她,出逃的女奴,這世間大膽的奇女子,才有這樣的勇氣去以自己的赤誠擁住他的冷漠了。
九川不禁苦笑,在這樣危急情形下,他終究是開始怨恨了,十八年的獨善其身、淡泊權位,他是受衢南山的洗滌,他本以為自己就這樣脫離了俗世紛爭,杳杳紅塵,沒想這樣隱居也終究卷入了人世,終究是這樣的命運!
沉思中,為首的蒙面人大喝一聲,“統統給我住嘴!”
這一聲果然有震撼力,九川倒是越發地覺得這為首的蒙面人嗓音確是奇怪得很,總覺得中氣不足。
隨從皆不敢言語了,隨后啞婢似被首領拉了過去又推倒于地,兩個重重的大耳光敲響在九川的心坎兒。
“賤蹄子,你只引我們過來,這情形我們倒也看見了,那此番就只我問你點頭應允,倘若有半點虛假,老子下次削掉的的可就不只是你的舌頭了,懂么!”
那聲音兇狠決絕,戾氣十足,比先前的大喝更是增添了殘暴氣息來。
九川不禁為這啞婢冒冷汗來,他考慮并不周全,只顧做出逃跑的假象來,卻沒想這幾人皆是兇狠屠戮之人,若是嚴加逼供起來,那啞婢或許就不會守口如瓶了。
害人害己哪,他自嘆起來。
“方才你進來替他擦身,可是兩個時辰前的事?”那啞婢只含淚拼命點頭。
“我隨你之后進來,不過是片刻間的事,那你替他擦身之時,他的身體可有半點顫動?”啞婢想了想,又搖起頭來。
“兩個時辰后,我命你送飯菜予他,好生服侍,你進來便見他是正欲沿床單逃跑還是那時這房間便空空如也?若是正欲逃跑便點頭,已經逃跑便搖頭。”
那首領拖著長長的尾音,不同于先前的嘶聲厲吼,只是慢條斯理中暗暗散發著冷峻而怨怒的口氣來,這樣的語氣更是令人暗暗生畏。
啞婢并沒有應答,九川料想這啞婢定然是內心動搖了,那首領不同于一般嘍啰,心思縝密小心,本就對此事生疑,加之一再追問,若非意志堅定之人不能應付,啞婢只是一般女婢,方才應那首領第二問時便瑟瑟發抖了,既然現如今是這狀況,九川也不能再一味躲藏了,看來像用計引他們離開再行逃離不可行了。
一陣的沉默,床下的九川并未見這局勢有太多變化來,沒有任何聲響,也不知曉啞婢是如何回應的。
“不就想捉我么,何必如此為難一個小丫頭。”說著,九川由床后出來,那啞婢正舉袖指向床后,扭頭緊閉著雙眼,一頭秀發被那首領緊緊抓住。
看來,果真是應付不了,這么快就投降了,雖說不能輕信他人,但這啞婢與自己非親非故,亦是無有這本分來幫助自己。
想到這里,九川的悲憫減少了幾分,于是走向前去。
“我說這莨菪子可有六個時辰的藥效,我確實在約摸六個時辰前給您下的藥,按著時辰算來,九川先生,您的藥力也不過剛解,四肢仍然乏力,如何逃離?我說嘛,原來九川先生——是在這床后躲哪!”
首領的眼神一閃,明顯是看透了一切,只是在耐心等待。
“你既早知實情,就別再為難這啞婢,我自會隨你前去。”九川不想再拖累他人,本就害了個平兄弟,此刻就只愿保這可憐的啞婢周全了。
“這賤人串通外人欺騙主子,若是九川先生您,難不成還會輕易饒恕了叛徒不成?”
說著,首領便狠狠踩住了啞婢另一只附在地面的手,那啞婢大叫一聲,首領直接掐住了她的嘴。
“九川先生,您瞧,這女人剛背叛了我,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就又背叛了您,您還何苦為這種不忠之人求情,自降身份呢,我呢,今日就當是清理門戶,送這小蹄子一程,九川先生也就別再多言了。”
這首領說得倒是客客氣氣,但句句話皆是帶著鋒利的毒刺,一根一根地狠扎進人心里,聽得人發毛。
話音剛落,一個掌風下去,直接拍住了啞婢的腦門,那啞婢還未叫喊,便魂歸西去,見到這一幕,九川徹底崩潰了,因他的過失,又害了一條人命,沒有言語,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再恐難以久立于世。
“為防九川先生您再次這樣捉弄小的,小的就多有得罪了。”那首領從胸口取出一個小瓶子,只在九川鼻前一熏,九川便倒了下去。
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濃濃危機,一切都只是噩夢的開始,然,九川沒有料到的是,這場噩夢永遠沒有結束。
注解:
[1]床:商代的床不同于現在的床。席子出現以后,床就隨之出現。商代甲骨文中,已有像床形的字“淋”,說明商代已有床。但從實物來看,最早的床是在信陽長臺關一座大型楚墓中發現的,上刻繪著精致的花紋,周圍有欄桿,下有6個矮足,高僅19厘米。所以按照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要躲在床下是很難的,因此作者在此安排九川躲在床后而非床下,希望能打消讀者“躲在床下”的慣常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