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九川那邊聽聞花蠻呻痛吟苦聲,衢侯這邊已至衢邑坊。
天色雖稍明起來,仍昏暗。但見西南側穹一片紫云匯聚,紫得發亮的混沌之氣恍若寶石般閃爍,深深映入眼簾;紫氤氳不散,浸潤墨色,混為一灘風韻,淌進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血絲。
衢侯撫著髭頭,眼神中充滿著期待。
在他眼前,一個夯土建成的巨大青銅坊仍在運作著。
煉爐中狂涌的火光噴發著,四爐前分別佝僂著兩個奴隸,皆赤上身,不斷處理爐的前臂下部的孔洞中出的渣;旁側有四十奴隸正在制作泥范[1],十人正在用泥土制模,十人正在翻外范,十人在制內范,另有十人將剛出的青銅溶液沿澆鑄孔注入銅液,人勢浩大。
“錐,前日命人趕鑄的兵器何如?”衢侯問道。
旁側一個身著褐色坊衣的中年男子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禮,指向鏈爐后面的墻壁,說道:“二百六十余四十,正趕制。”
“好。”
衢侯爽快地大喝一聲,臉上浮現出滿意表情來,“礦場情況何如?”
錐不緊不慢地回復:“稟衢侯,新立三礦井,奴隸尚缺。”
聽到“奴隸尚缺”四字,衢侯表情一變,之前臉上的滿意瞬間收斂,“之前派有百人,為何還會有缺,錐,本侯倒需你好好解釋一番。”
錐依舊是表情淡然,絲毫不覺恐慌,不以為意地應道:“前日因通風不暢,有四十又四人窒息而亡。尸體已被錐處理,因不愿驚擾衢侯,錐便隱瞞了此事。”
“哦?死了四十四人?”
聽到有奴隸死亡,衢侯臉上并沒有出現過多的惋惜和遺憾,他嘴角一撇,哼了一聲,“哼,命賤!”
接著,衢侯喚來小臣宵,命他前往圉中再尋五十奴隸來。
“領我前去礦場。”衢侯對錐說道。
“諾。”錐應道。
夜色漸明,衢邑路途依舊冷清,偶有雞鳴,也引不起衢侯過多的注意,隨從的兩人不言語,引路的錐依舊保持沉默。
不過片刻,衢侯一行人便抵達了礦場,因防他國及外族侵入,衢國將礦場亦納入了邑中,除衢邑外,衢國共有四處礦場,不過皆歸衢侯所有,私民不可開采。
礦場立有五處礦井,外圍僅有五人看守井口,另有五人用竹筐、竹畚箕運輸新采出的銅礦,礦井中有木轆轤,旁側還置有木锨、木鏟,五個井口高低不同。
“錐,選礦場那邊何如?”衢侯問道。
“回稟衢侯,因天寒,溵水位下降,引水不足,故物料選別有礙。”錐依舊是不慌不亂。
衢侯望向溵的方向,沒有說話,只是眼神一閃,緩緩啟唇。
“錐,錦今年幾歲?”衢侯一字一句,方才還鎮定自若的錐忽地閃過一絲慌亂來。錦是錐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稟衢侯,錦十二月十七。”錐頓了頓,回道。
“可有婚配?”
“無有……”
衢侯沒有再說話,徑直走出了采礦場。
宵領了五十奴隸來,見衢侯正要出來,便欲行禮回復。
“不必了,宵,將奴隸交給錐即可。”衢侯望著宵,口氣大不同,并且毫無命令的語氣。
“諾。”宵應道。
這些都被錐看在眼里。
衢國上下都知曉,小臣宵之女,春堇,早在九歲時便與年僅十歲還未繼位的衢侯定下婚約,作為今后衢國的婦。
宵本就是先衢侯之時的小臣,春堇嫁與衢侯,并被賜名瑾,封婦瑾之后,宵在衢國的地位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衢國大大小小事皆由宵打理,宵的氏族亦得以發揚光大。
“回宮。”衢侯說道。
“諾。”小臣宵將奴隸清點完畢,一切交由錐之后,便隨衢侯一同離開。
衢侯一行人正欲回宮,這頭,九川循著聲音發現了蜷縮在地上的花蠻。
“唔……”
花蠻表情猙獰,又出現了之前的痛苦狀態。
“花蠻,又犯病了么?”九川趕緊過去,本想扶起癱倒在地上的花蠻,但見她似乎比之前更要嚴重了,九川不得不先任她躺著,絲毫不敢妄動。
花蠻這次并不是胸口疼痛,反而是喉上似乎有粘稠物,更為嚴重的是,她完全無法呼吸,頂著窒息的痛苦,花蠻大口大口喘著氣,但是無論她如何努力,最終能吸入口中的空氣卻少之又少,加之密道缺氧,花蠻頭腦完全混亂,只能憑借本能張大了嘴巴,而后,唾液又無法控制地淌了出來,嘔吐的感覺一下子沖了上來。
九川雖習得些許醫藥知識,但見花蠻此刻的情況,他也是束手無策了,想到花蠻提及此乃舊疾,又醫言其活不過十七,內心難免傷感。
一想到醫,九川忽的想到了什么,于是沖著倒在地上的花蠻喊道:“花蠻,我帶你去尋醫!”
聽到尋醫,花蠻瞪大了雙眼,撲騰著稍微起身,“等,等等,主人,主人吩,吩咐過,要將九川留在,留在……”話還未說完,花蠻便因痛苦昏厥過去。
“何必如此逞強?唉……”輕嘆一聲,九川抱起昏過去的花蠻。
天明,日中。
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背對著花蠻。
花蠻亦著白衣。
她循著那身影走過去,見那人緩緩轉過頭來,濃眉,厲眼,挺筆,薄唇,無須,花蠻本以為那人是九川,沒想當那人再一走近,花蠻卻發現,那人竟然是……
一陣涼風,花蠻從睡夢中醒來。
一位婦人正在扇著熏香,她身著黑色大衣,下同為黑裳,臉上粉黛無施,皺紋略展,不過,最為引人注目之處還屬她那雙明麗眼之上,她,無眉。
婦人坐在花蠻睡著的床旁,表情專注,姿態高雅。
“醒了么,孩子?”婦人唇啟,略微沙啞的聲音。
“有絳氏?”花蠻試探問道。
“恩。”婦人應道。
有絳氏——衢邑第一名醫,衢國第一名醫。
除了少部分有幸得有絳氏醫治的人,包括衢邑的大部分人都不知曉有絳氏竟是婦人,真正見過有絳氏的人亦是少之又少,大多僅僅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而在見過有絳氏之人中廣為流傳的,便是有絳氏無眉這一說法。
今日花蠻親眼見到,不禁內心一震,
有絳氏醫術高明,她不同于一般庸醫,醫治手段亦是不同尋常,無醫可習其方法,不過最為人不解地是,都知曉有絳氏居于衢邑,但真正見過她的人卻是屈指可數,有絳氏擇人醫治,自有原則,若是不愿搭理之人,即便是達官顯貴尋到其住處,重金登門求醫,亦是閉門不見,幾日后便另遷他處。
花蠻巡視四周,見周圍皆為土坯,陳設簡單,亦無醫治用物,顯然正如傳聞一般,此地不過是有絳氏暫居地。
“我為何會在此處?”花蠻不解。她記得之前是和九川在密道處,但怎會一下子就在這里了,而且看這情況亦不似在衢宮。
“九川,你且進來,向這位姑娘解釋清楚罷。”有絳氏沖門外說道。
房門漸開,身著白衣的九川踱步而入,那一瞬間,花蠻不禁想到了之前夢境中的男子來。
“恩,有絳氏。”九川應道。
于是,有絳氏推出房間,闔上房門。
花蠻正欲詢問,九川便早在花蠻開口前說話了。
“花蠻,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不過,之后我自后予你合理解釋,現時要緊之事乃是養好你的身子。”
花蠻的確是有諸多疑問,她不明白九川是如何帶著她走出密室的,不明白九川是如何躲過眾多侍衛離開衢宮的,不明白九川是如何尋到神出鬼沒的有絳氏的,亦不明白九川是如何勸服有絳氏替自己醫治的。
她有太多不明不解,同時,又隱隱感覺到九川身上不可思議的神力來。
想到醫治,花蠻這才發現自己的疼痛已經消失不見,方才自己出現的癥狀明顯是舊疾惡化的表現,花蠻不禁靜想起來。
見花蠻神情異常,九川明白她其實是在焦慮自己的病情。明說不在意,其實倒是牢牢放在心上了的。
“有絳氏說你之前不過是因勞累引起的身體不適,并無大礙,無需過多擔心。”九川淡淡說道,又遞來一碗水,給花蠻喝下。
“隨我回衢宮。”聽聞九川之言的花蠻又恢復了平日里的表情,冷冷說道。
“不行,有絳氏說你這病還需靜養,在這期間,她自會尋法根治你的痛疾。”九川亦不示弱,話語里出現了強硬口氣,絲毫沒有妥協勢態。
“你必須隨我回衢宮!”花蠻怒道。
她知道,九川救了她的命。不過,她的任務就是要將九川送到衢宮,她沒有時間去考慮自己的身子,她的身子,本就不應該是她自己的。
九川沒有多說,只是搖搖頭,回道:“我知道了。且讓我先與有絳氏告個別。”
九川走出房間,留下表情復雜的花蠻。
房外,院中。
院內草木蔥郁,全然不似院外寒雪覆蓋之景,唯有一樹,僅殘一葉。
“為何要瞞著她?怕她經受不住?”有絳氏問道。
九川沒有回應,問:“果真如人言,那孩子只能活到十七么?”
有絳氏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依她之前的癥狀,乃是病火攻心。活到十七,亦是難事。”
院中那一樹飄下一片落葉,然后,那樹便禿了。
注解:
[1]泥范:逆反鑄造。商代早期便有,用以鑄造青銅。步驟有五,分別為:制模、翻外范、制內范、合范、澆鑄。
[2]圉: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