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九川與花蠻并沒有太多的交流。

這個女子之前偽裝得甚好，毫無破綻。

令九川不明的是，之前花蠻偽裝成平化滿之時曾透露自己年方十六，正值燦爛的年紀(jì)，為何會有那么深的仇怨，無論是從她的表情，還是從她之前吹的曲子來看。

九川朝對面的花蠻望去，見她背靠著車廂壁，雙手叉進(jìn)衣中，耷拉著眼睫毛，呼吸淺淺地，安詳而平和。

或許，只有在睡覺時才能稍稍體現(xiàn)出她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應(yīng)該有的樣子吧，九川心想。

“看什么看！”花蠻低吼一聲，依舊閉著眼。

“花蠻姑娘警惕性還真是高，不過，姑娘不睜眼，如何知曉九川在看你。”

這句看似挑釁的話其實并無半點詭意，九川心里暗暗稱贊這花蠻武力非凡，警覺超常。

花蠻并沒有應(yīng)答，方才叉進(jìn)衣中的手往外挪了些，九川這才看見她手上原來是握著骨匕。

這也不難解釋，像花蠻這樣在刀刃上行走的女子，必須要時時防身，以免不測。

九川挑起遮窗的布簾，還在感嘆如此奇怪的牛車造型。

視野中闖進(jìn)了坦蕩的原野，他們早已離開了李地，現(xiàn)如今也不知李地那邊的情況如何，大概已經(jīng)鬧翻天了吧！

延綿不斷的山丘起伏在雪下，拖出一道延伸向世界盡頭的弧線，偶有闖進(jìn)來的落光了葉的樹干，穿插在結(jié)束與寂靜的邊緣。

白色中翻滾著草的枯黃，似大地生出的瘡疤，結(jié)著一片不愿吐露的記憶。

天空較為明麗，這樣的冬日在衢國極為少見。

前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小邑，居丘陵之地，遠(yuǎn)遠(yuǎn)望去，尚可見干草圓頂?shù)姆课荩蛔ぶ蛔蟾攀且恍∫?guī)模族落。

牛車漸近村落，還可見勞作的眾人，有婦人趕著五只豕往柵欄處走；有扛鋤奴隸前往田隴土；亦有壯漢帶戈、鏃及網(wǎng)前去捕獵。其中，扛鋤者眾多。

“老大，前方便是‘蘢’了。”車外傳來花蠻手下的聲音。

蘢？這么快！九川心里一驚。

這蘢乃是衢邑外一鄙[1]，常為商王田獵之地，亦是衢侯重視非常之地，九川沒有料想到牛車竟會行進(jìn)如此之快，不過大半日便抵達(dá)了衢邑邊鄙。

“今日怎會如此多奴隸貴田[2]？”花蠻淡淡問了一句。

“老大有所不知，商王十一月于衢國田獵，因見蘢肥土沃野，便命師般裒田[3]于此，衢侯似乎不大樂意，但因先前已有占卜，蘢人又大為歡喜，故現(xiàn)已早早準(zhǔn)備。”趕牛的手下如是回答。

師般？九川心里一驚，如此說來，現(xiàn)師在此地！九川由驚轉(zhuǎn)喜，沒想師走了兩年，竟能有緣在此蘢相遇，九川不禁感嘆上天厚待，也更向窗外探出了身子，希望能見到師。

花蠻見狀，將九川推到了旁邊。

“還請九川先生小心為是！”花蠻惡惡說道，然后，這女子自己則挑開了布簾，露出了一道縫來，“哦，沒想小小一蘢竟受到商王如此重視，不過，蘢一屬殷，乃衢之憾事了。”

花蠻幽幽說著，緩緩放下了布簾。

九川心中抑郁，沒想這花蠻竟如此粗暴地將自己推開，但心里揣摩起方才她說的話來，倒是句句在理。

蘢乃是衢邑糧食供應(yīng)主要鄙邑，每年皆由蘢貢進(jìn)衢邑大半糧食，其中大部分皆用以衢侯向商王進(jìn)貢，雖然眼下商王“寄田”不過是將蘢的間接進(jìn)貢變成了直接進(jìn)貢，但畢竟仍有一部分糧是用以衢邑貴族享用，這下，這一部分糧也就完全丟失了，而且，還是眼睜睜地在手邊丟失掉，怎能使衢侯樂意？

“花蠻姑娘，請問，是否會在此停留？”九川試探地問道。

他內(nèi)心極其希望能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他許久未見師，心中倍加想念，曾經(jīng)與師在一起的日子都是他有生以來最美好最珍貴的回憶。

他心里很是清楚，師應(yīng)詔前去大邑商雖有無奈，但為了天下蒼生，像師那般的賢士需發(fā)揮才能，輔佐王業(yè)。

在與過往樵夫交談中，九川了解到當(dāng)今商王即位不過三年，因先王小乙崩，王守孝三年，三年期間竟不言政事，沉默不語，外人只當(dāng)其迂敦，王忽有一日開口尋夢中賢臣，竟是傅巖筑版之隸。

九川心里明白，自兩年多前師應(yīng)詔前往大邑商，后封卿士，這一切再明了不過了，商王數(shù)年前受先王訓(xùn)隱于民間，多次拜訪師，尋求治世軍防之道，后又識得筑版之隸“說”，這三年不語想必亦是師的妙計，好給“說”一個正當(dāng)名分。

九川心里暗暗佩服師之大智，心中欲再見師的念頭更加強(qiáng)烈起來。

“只趕路，不停留。”花蠻冰冷地甩下這句話，比車外地上的雪還要冷上幾分。

九川大失所望，不過這也是在意料之中，他也有料想到花蠻急于趕回復(fù)命，怎么可能還在路上作過多停留，是自己太天真了！

九川落寞地靠著車廂壁坐下去，由晃動的車身掀起的布簾縫隙中，他看到了蘢的東邊一大片燒焦了的土地，化了雪，裸出一大塊鮮艷醒目的褐色來，一群衣著單薄、瑟瑟發(fā)抖的奴隸用鋤松著土，除去殘存下的燒焦了的枯草，口中還大喊著“貴——田——”，旁邊，則站著一個著裘的老人，隱約可見白色的胡須，映著身后一大片的白色，顯得神圣而不真實。

老人一手捻著胡須，另一手扶著一鋤，又向田中跨了幾步。

師？是師！九川的眸子漸漸瞪大，他精神一振，急急撩起了布簾。

再三確認(rèn)了幾番，那的確是他的師——養(yǎng)育了他十六年的人！

九川難抑內(nèi)心的欣喜，正欲高聲大喊，剛張開口，后面便有人捂住了他的嘴巴，因出手過于迅猛甚至還撞到了他的上牙齒。

“你是想暴露我們嗎！”花蠻憤怒的聲音蓋過那群奴隸大喊的聲音，震得九川的鼓膜差不多要破掉了。

九川被她狠狠地拽了下來，本準(zhǔn)備劈頭蓋臉大訓(xùn)九川一頓的花蠻瞪著九川，沒想?yún)s看見九川笑得極其燦爛，不語，只是笑。

這種燦爛美好的笑容卻令花蠻非常不爽，一個巴掌揮過去，花蠻本想扇他一下，但是手一過去，九川便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花蠻的手。

花蠻見自己竟被九川制服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又一個巴掌狠狠打過去，“啪”地一聲扇到了九川的臉上，那張俊美側(cè)臉立即紅腫起來。

“你，怎么不躲！”花蠻見九川這下既沒躲又沒還擊，那張被她方才一巴掌差點毀掉的臉終于引起了她的恐慌。

當(dāng)然，她的恐慌并不是因為九川的相貌，而是因為她受主人之命擒九川，但是不能傷到九川分毫，自己本想給九川一個教訓(xùn)，沒想?yún)s弄巧成拙，反而造成這種局面。

聽聞方才那巴掌聲的趕牛人嚇了一跳，問道：“老大，發(fā)生何事了？小的可否進(jìn)車查看？”

“趕你的牛！”花蠻朝外邊大吼了一聲，于是外面立即沒有了聲音。

花蠻回頭看九川，見他只是盯著那層布簾出神，神情專注，毫無怒氣。

窗外便是師了，只需大呼一聲，師便可知曉自己在此，身處何境，一聲足矣……但，無機(jī)會么？

九川瞑目想象，視野似乎穿透了那層布簾，一直到田中，他喚了聲“師”，然后，那位著裘的老人轉(zhuǎn)過身來，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起伏著，充滿著慈祥，他放下手上的鋤，向九川緩緩走來，張開了手臂，“師……”九川繼續(xù)喚道，卻挪不開腳步……

花蠻不解地看著九川的行為，微挑起布簾一角，向外遠(yuǎn)望，已將那蘢遠(yuǎn)遠(yuǎn)地甩到了后面，但是，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在燒焦的田中，在奴隸身旁，有位老人，正往牛車前進(jìn)的方向望來，那身影越來越小，最終化粒不見。

“老大，發(fā)生何事？”旁邊趕上一騎馬隨從，向花蠻問道。

“無事。”

花蠻緩緩放下布簾，低頭看了看方才扇人的右手，繼而抬頭看著已經(jīng)睜開眼睛的九川，見他臉上的欣喜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了痛苦，花蠻一直很喜歡這樣的表情，她就希望只看到別人唯有痛苦的表情，但是此刻，卻有什么東西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深深刺痛了她，是方才那九川喚的那聲“師”么？

花蠻不知道這聲師對于九川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但是此時此刻，她眼中能看到的，是九川方才被她扇得紅腫的側(cè)臉，還有，那滿臉的痛苦和遺憾，當(dāng)然，她沒有也無法看到自己的臉上，亦是溢滿了痛苦。

對九川而言，這意味著錯過。

注解：

[1]鄙：田疇所在，王畿之外作為生產(chǎn)糧食的郊野之地，行政區(qū)域。

[2]貴田：以耘田地，使崩潰松散，既以除草，又壅附苗根，商朝稱其為“貴田”。冬季貴田的時間或言五月，或言六月，或言十二月，此處為本十一月末，即傾向于十二月。

[3]即商王在諸侯封地境內(nèi)開墾新田，田地的所有權(quán)歸屬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