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九川先生,給。”
花蠻伸手遞來一塊炙過的肉,烤的稍有些泛黑。
九川默默接過那塊肉,花蠻又遞來了一個水壺,九川依舊默默接了過來。
“快吃,沒有如此多時間給你浪費!”花蠻不客氣地沖九川吼道。九川無奈笑笑,瞑目祈禱了片刻,花蠻見他那虔誠的樣子,只覺得九川更加虛偽,撇了撇嘴,然后又從隨從的手上拿過了一塊肉咬起來。
花蠻食肉的模樣極為夸張,豪放不羈。
她左手握著肉,右手掏出骨匕來撕扯出肉片,大口大口含住,囫圇吞下,手上沾上了菽油,嘴上還糊著烤肉燒焦的黑色。
九川看著面前這個女子的吃相完全愣住了,不敢相信這個人與之前弱不禁風、彬彬有禮的李少夫人竟然會是同一個人,應該說是她偽裝甚好,還應該說是自己見識短淺、不知世間常態(tài)?
九川保持緘默,開始吃起手上的肉。
旁邊食肉的聲音很大,九川偶有瞄向對面的花蠻,見她毫不在意、旁若無人,的確,如花蠻這樣能當著不熟知男子的面徑自換衣的女子,世間少有,不知羞恥至一定地步。
九川小口小口咀嚼,卻一下子覺得自己回到了與素一一同食魚的時候,如此一想,周圍的環(huán)境亦變?yōu)榱酸槟仙街駱牵瑢γ娴呐幼兂闪怂匾唬耦^抓著魚肉,嘴角沾著肉末還渾然不知,九川溫柔地笑了笑,陷入了自己的幻想當中。
“傻瓜,嘴上沾上肉末了……”他沖對面的女子說道,然后自然地探出了手,正欲擦去她嘴角的肉末,沒想她瞪大了雙眼,臉頰通紅,還沒有觸碰到她的嘴,她便一手拍走了九川伸過去的手……
疼!和之前花蠻扇他臉時一樣疼!
九川醒悟過來,再定睛一看,果然,他對面坐的人是花蠻,不是素一,這也不是衢南山竹樓,而是牛車內。
他是怎么了,竟然會癡癡地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以致幻想與現(xiàn)實分不清楚。
朝花蠻望去,她滿臉通紅,表情竟與素一一樣,“呸!”,她狠狠地啐了一口,將還未吃完的肉扔到了九川身上。
“抱歉……方才我,只是出現(xiàn)幻覺了。”九川如是解釋。
花蠻一言不發(fā),轉過身去朝向了車外,看得出,她非常生氣,或許是以為方才九川是在戲弄她,她又是羞愧又是憤怒。
“若不是主子吩咐,今日我花蠻定削掉你腦袋!”
她惡狠狠地回頭甩下這句話,鼓著腮幫子,卻沒有了之前和她相處時的戾氣,九川本來覺得很奇怪,但是想到自己誤將花蠻認為素一,還做出如此唐突的舉動來,九川再也沒有應答,久久地,望著前面人的背,思緒飄遠。
“老大,衢邑到了。”車外傳來隨從的聲音,九川心里一震,努力壓抑自己的不平靜。
“知道了。”花蠻冷冷地回答,然后又轉過頭來說道:“九川先生,請換下身上的紅衣。”
她從小木箱中又拿出了一套白色新衣,扔給了九川,她的態(tài)度極差,似乎還在為方才的事生氣。
九川放下手上的肉及水壺,將手上的油膩在之前作人牲換上的那件紅衣上擦了幾下,然后拾起了花蠻扔下的白衣。
見她絲毫沒有要回避的意思,九川不禁問道:“在此換?”
“自然是在此換,以防先生趁機逃跑,又像上次一樣。”花蠻態(tài)度冷談地瞥了瞥九川,然后笑了幾聲,“先生莫不是害羞吧?前幾日花蠻都不避諱,在此更衣,沒想九川先生堂堂男子,竟羈于小節(jié)!”
嘲諷過后,花蠻似乎心情大好,說道:“罷了罷了,先生既是害羞,花蠻不看便是!”說完,花蠻便轉過頭去,叉著手臂,一聲不吭。
九川本就是受困之人,無反抗之力,現(xiàn)如今已到衢邑,即將見花蠻等人口中念及的那位“大人”,再反抗亦不過是垂死掙扎,既然是騎虎難下,倒不如勇敢迎戰(zhàn),這一天本就早已注定會來臨。
九川脫下那件滿是污漬的紅衣,換上花蠻給他的新衣,又稍稍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待花蠻再轉過來時,貴族公子之氣顯露無疑。
花蠻回頭看九川時,先是一愣,心中竟生出一種怪異感覺來。
她沉默了片刻,才緩過神來,然后便囑咐九川道:“先生且留車上,莫要輕舉妄動,一切聽由花蠻安排,知否?”她眼神又恢復到之前的犀利,九川不語,僅僅點了點頭。
花蠻將沾滿了油膩的手在九川剛脫下的紅衣上反復擦著,后將紅衣塞進了木箱中。
花蠻撩起布簾一角,九川向外望去,見外已是由石塊堆砌的高高低低城垣,一直延伸至視野盡頭。
高大的城門傳遞出不可抗拒的威嚴肅穆,這一切皆是如此熟悉,在繁榮與森嚴的交界處分割出城內與城外兩個不同的世界來。
“此乃衢邑南門。”花蠻隨口說了句。
她本無說這句話的必要,但是,她仍然說了,因為她覺得有些奇怪,如果不說些什么的話,在抵達城門的這短短時間內會顯得極為漫長,特別是與九川獨處。
“我知曉。”九川回了句。
“九川先生曾來過衢邑。”
花蠻不敢相信地問道,她之前接到任務時,主人便告訴過她,這個九川隱居衢南山多年,不曾接觸世事。
但是,他竟說他知曉此門乃是衢國南門,不是很奇怪么?
花蠻望過去,見九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沒有再追究下去。
城門人來人往,不過大多都是裝備齊全、統(tǒng)一出城的軍隊,亦有極少數(shù)出城的民。
越是接近城門,越是能被衢國政治中心的這股森嚴與莊重之氣牽引,經過牛車的軍隊踏著整齊的步伐,手上拿著長戈,口中還齊聲高喊著“衛(wèi)衢”、“衛(wèi)衢”來。
九川對此甚是疑惑,衢國歷史上遭外族入侵或是發(fā)生戰(zhàn)亂的情況極少,先侯衢寯作為貞人前往大邑商職掌占卜祭祀,并受冊封,在朝供職長達二十年,衢寯在侯位時期,衢國亦因安定和睦聞名外服[1],故軍隊規(guī)模并不大,軍隊操練亦沒有像如今一般頻繁,后繼位衢侯乃是其次子,沒想衢寯崩十八載,這衢邑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九川雖心有疑慮,但并未開口一問。他看著那些臉上麻木呆滯的兵士,瞬間覺得整座衢邑都散發(fā)著壓抑的氣息。
“來者何人?進城何干?”車外傳來一位閽人[2]的問話聲。
衢國的閽人與整個殷商一樣,皆是由受刖刑之人任職,這些可憐人除了守門,還多被屏之四方,受逐蠻荒之地。
九川都能想象得出車外這位僅有一腿的刖者的模樣來。
“四位大哥,妾身由李地來,與夫同往衢邑尋醫(yī)。”花蠻從車內探出頭,一臉嬌弱模樣,九川只覺得好笑,這女人變臉著實太快。
“尋醫(yī)?”一閽人似乎不大相信,因見花蠻隨從多人,牛車又封閉不透,便掀開了布簾,見九川正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車內,便問道:“你可是她夫?”
九川并沒有回答,他并不愿進城,被這些人強行帶至衢邑,一切都是陰謀,他希望這閽人能覺察出不對勁,于是向閽人使起眼色來。
那閽人見這情況確實是不對勁,剛準備繼續(xù)問話,沒想花蠻又發(fā)話了,“唉,大哥有所不知,夫患得正是這眼疾,一日數(shù)百次扯眼,之前在李地看醫(yī),用盡了家產亦不見好轉,聽人說衢邑中有位名醫(yī),這才攜家仆遠至衢邑。”
那花蠻扮得極像,又擠出幾滴眼淚來,跪行至九川身旁,自然地挽住了九川的手臂。
九川剛想甩手,這花蠻便死死拽住九川的手臂,只因花蠻練過武藝,九川完全無法掙脫,心里只道這花蠻說謊話眼皮子都不曾眨一個。
“你方才說的名醫(yī)可是衢邑的有絳氏?”閽人問道。
“正是,正是,還請大哥放行。”花蠻應著,一臉懇求模樣。車外的隨從見了,卻是一臉的不解。
“既是如此,那便進罷。”閽人放下布簾,準許牛車進城了。
花蠻見計行,連忙放開九川。
車外的隨從則問道:“老大,為何不用‘那個’,還要費舌苦苦哀求這幫刖者。”
那個?什么東西?九川不知這花蠻與隨從說的究竟是何物,但聽隨從的口氣,似乎是能使其輕易入邑之物。
“你懂什么!此番任務已延誤多時,怎可再打草驚蛇,引起關注!”花蠻依然不改兇狠的口氣。
九川再不管插手他們之間的事,掀起遮窗布簾,見礫石鋪就的寬敞街道旁整齊列著版筑屋,東部厚于西部,沿南北中軸線延伸,門前竟有木質踏步,另有木柱,整齊統(tǒng)一,風格規(guī)矩,鱗次櫛比,旁邊有鑄造作坊,有倉庫,有住宅,有窯穴,有羈;一路上還有戰(zhàn)車甲士,有犬師[3]趕著犬,還有多尹[4]趕著眾奴隸,這是進了衢邑主街道。
再向遠眺,還依稀可見衢邑東側流過的溵川,溵川為衢國九川之一,乃九川第一大河,衢邑地勢較高,溵川較為寬敞,欲涉水過川極難,如此,便為衢邑形成了一道天然防障,故衢邑東側城垣至溵川便無。
現(xiàn)正值寒冷時節(jié),溵川水面結了一層厚冰,映著陽光閃閃發(fā)光。
九川放下布簾,心念:
衢邑,我回來了……
注解:
[1]商朝實行內外服的政治統(tǒng)治制度,內服為商王直接統(tǒng)治區(qū)域,可理解為王畿;外服為分封諸侯及方國所在的邊遠地區(qū)。
[2]閽人:守門人。多為刖者,一腿。
[3]犬師:訓獵犬的官員。
[4]多尹: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