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三月。

此乃衢國一鄙，淮帶上游，離衢邑尚有一段距離。

九川已行有十幾天，一路上皆有族落，而往來買賣之人亦多。從販子口中，九川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些衢邑的情況，當具體如何，還需九川進一步了解。

羊鄙主要是衢國飼養羊的地方，當地眾人多不喜在炎熱月份養羊，故大多會將時間提前到冬季與春季的臨界點，此時冰雪剛化，過冬的母羊產下羊仔，利用儲備的干草喂羊，等到青草長全，也就有豐美的水草喂羊了。

羊鄙每年都會向衢邑進貢數百只羊。

沿途，九川便可見有奴隸趕著羊群經過，皆是肥碩無比。

就在九川嘖嘖驚嘆之時，有二人閑聊經過。

“哎哎，這都有三個月沒下雨了吧？”一人說道。

“是啊，瞧這羊河，都下降了不少了！”另一人回答道。

淮帶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稱呼，至羊鄙便喚作羊河。

九川聽這二人談話極有意思，便尾隨二人前行。

開頭說話的那人又說了：“聽聞侯廷已派巫前來求雨了吧？”

“哦？果真如此，怎還未見動靜??！”另一人道。

只見前面那人朝南邊指了指，手上趕羊的枝條隨他的手劃了道弧線，他說道：“今早聽主人說，巫已至前面的龐鄙了。”

“那我二人干脆去看看如何？”一人提議道。

“你難不成瘋了么？主人命我二人在此放羊，若是有疏漏，小心被削掉腦袋！”另一人怒斥道。

“哎哎，好了，我知曉?！狈讲盘嶙h之人顯得極為不滿。

九川朝著龐鄙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許多人都往彼處趕去。

他默默前行，繞開了放羊的二人。

進入龐鄙，人漸漸多起來。龐鄙不同于羊鄙，龐人多經營種植，有粟、稷、稻、麥、黍，龐人向來勤勞，這在衢國也是出了名了。

九川順著一排排的土夯房前進，一路上都是行色匆忙的眾人，極少的貴族，則乘著馬車前行，而他們前進的方向，無一例外都是朝著龐鄙的中心——祭壇。

不多時，九川便到了祭壇，此處人山人海，九川幾乎不能看到前面究竟發生了什么。

“喝！”

從前面傳來幾十人的喝聲。九川往人群中擠過去，實在擠不動了，勉強才看到有幾十萬[1]身著華服，手持兵器，站在祭壇前揮舞。

他們動作靈敏、步伐矯捷，先是隨口令向前大跨步，而后手腳并用，統一向右作出拱手狀，富有力量地跳躍起來，整個大地似乎都在為之顫抖。

“哈！”

又是口號聲起，緊接著，他們將手中的兵器頂向蒼穹，又作劈刀之勢，立即將摒棄收了回來，屈膝而立。

武舞結束，文舞又起。

另有十幾萬手持羽與旄，翩翩起舞。

其中，一女子輕盈地踏上祭壇臺階，站立于中央。

她身著素衣，隨風而舞，口中念念有詞，好生美妙。

“哎呀，這便是衢國當今的巫啊！”人群中有人感慨道：“竟生得如此美麗！”

“你是想觸怒天神嗎？竟敢口出狂言，戲弄起巫來！”有人大罵道。

因隔得太遠，九川并沒看清那女子的臉。

忽有兵士過來趕人，沖人群喝道：“不可輕易窺伺！眾人即散！”

圍觀者皆惶恐地散開，九川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便被人群擠到了一邊。

見九川還未離開，又有兵士過來，將九川與周圍的人一并押解起來。

“還不快散去！”兵士喝道。

九川不愿與兵士發生沖突，于是遵從兵士的命令靠到了旁邊。熙熙攘攘的人群，九川突然發現一牛車，滯留原處，從牛車上傳來銅鈴的聲音，充滿韻律，一聲又一聲。

九川一開始倒是沒怎么在意，卻從車內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略微有些蒼老，但是極為圓潤，聽著極為舒服。

九川還在想車內的究竟為何人，沒想前面的人皆被兵士推到了后面，九川一下子就被人群被沖散了。

“竟不允人看祈雨儀式！”九川有點忿然。

“哎，你難不成是不知曉這祭壇之上的巫是何人嗎？”

九川忽地聽到后面有人沖他說道。

九川回頭，見是一個著麻衣的中年男子。

九川搖搖頭。

“哎呀，你竟如此孤陋寡聞，此人啊，便是衢國當今最美的巫……”

中年男子正欲繼續往下說，沒想便有人喝住了他。

“喂，那邊那個誰誰誰，你還不快去田里干活！”說話者身著侍者服裝，應為貴族親信。

“是是是！”那中年男子立馬笑嘻嘻地過去了。

人聲嘈雜，九川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面前人來人往，整個龐鄙的喧囂都在此時化為了驚蟄過后最為響亮的雷聲。

九川拼命擠出人群，之后便來了幾個兵士，將他轟了出去。

最后，九川被強行趕出了龐鄙。

雨，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來。

……

在之后的數月內，九川一直沿河南下，經過松趾，再南下當、東原等地，在整個過程中，九川經歷了饑餓、搶奪、暴亂，后于匡泉之時還被抓去作奴隸，三月后才得以逃脫。

不過一切，都無法阻止他前進的腳步，這次，不管是否是陰謀，九川都不愿再放手了，那個他牽掛了許久的女子，他絕對不會再放手了。

剛經歷了一場眾人搏斗之亂的九川行至塘，一鄙，困頓不堪。

九川坐在一樹下，他從胸口掏出那雙草鞋來，端詳一番，竟發現草鞋上的鞋帶竟然斷掉了。

九川小心翼翼地將鞋帶重新編織，正在編織時，有一身著麻衣的男子過來問話。

“喂，先生可是外邊來的？看著生分得很??！”那男子說道。

九川抬頭，見那男子皮膚黝黑，九川有些生疑，那男子微微伸出了右手，再一看，男子右手手掌處已經磨出了老繭。

此人雖是想裝成一副奴隸的樣子來，但是從他主動過來搭話，還有說話的氣質來看，此人定不是奴隸。九川心想。

似乎是武士?？磥磉@人是沖他來的?。?/p>

九川笑了笑，對面前的人說：“哎呀，確實如此哪！我是從前面豐崎來的，這便要馬上離開了?！?/p>

九川不愿與此人過多攀談，說著便起了身。

那人見九川要離開，一下子就拖住了他。九川趕緊甩開那人，喝道：“你究竟想作甚！”

那人一看事情暴露，趕緊狠狠拖住九川。

“喂！快放開我！”九川怒斥著，拼命掙脫那個男人。

路上行人紛紛駐足，眾人皆好奇發生了些什么。那個男人見事情越鬧越大，趕緊松開了抓住九川的手。

見男人跑遠了，九川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于是，他故意向周圍的人說道：“不過是欠了幾貝，竟如此不依不饒的！”聽到九川的解釋，眾人自覺沒趣，便散開了。

說完，九川也繞過人群離開了。

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方才那人難不成又是衢侯派來的？

九川心想。

他還在為方才那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的事情糾結萬分時，突然發現手頭的草鞋不見了。九川趕緊回頭去找草鞋。

一回去，看到那只草鞋正乖乖地躺在路中央，經過的行人都繞開了那只草鞋。

九川欣喜，趕緊過去拾草鞋。

他正蹲下身，忽聽到旁邊有人大喊一聲“小心啊”，九川抬頭，見一牛車正向這邊趕來，一見九川，那趕牛車的人立即剎住了車。

“你沒長眼睛?。　壁s牛人怒斥道。

“抱歉，方才是我沒注意！”九川趕緊道歉。

“阿虛，不得無禮！”

從牛車內傳來了那個之前九川覺得極為熟悉的聲音。

九川見那牛車與之前在龐鄙見到的那輛極為相似。再一細看，牛車裝飾得極為簡樸，并沒有什么特別的。

九川正欲離開，忽地起了一陣風，牛車的布簾揚起，九川不經意一瞥，竟發現車內坐著的人竟是有絳氏！

她依舊是一身墨色大衣，下著黑裳，依舊粉黛無施、無眉。

九川驚訝萬分，那有絳氏似乎也是看到了九川，從牛車內探出了頭來，說道：“這不是九川么！”

九川點了點頭，向有絳氏問候道：“許久不見，有絳……”

有絳氏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九川趕緊閉嘴。他這才想起來，有絳氏的身份是不可隨意暴露的。

之后，有絳氏向九川招了招手，示意要他上牛車。

九川上了牛車，問有絳氏道：“有絳氏怎會來此地？”

有絳氏道：“之前由衢邑向南，得一故人囑托，又折回衢北辦事，不想在此遇上了你。”

九川笑了笑，說道：“原來如此，之前我在龐鄙所見之人果真是有絳氏了?。　?/p>

“哦，龐鄙啊，確是。我便是前往彼處辦事，不想路途遇上了巫來祈雨，便耽擱了幾日……”有絳氏說著，繼而又對九川說道：“既是在此處遇上了你，要不先前往我的住所休整一下，你大概也暫且無事吧？恰巧我那處來了個新人，也好領你見見?！?/p>

“新人？”九川狐疑道。

“恩。是個女子。數月前，我向南經過大池時，見她倒在路邊，便救了下來，問那女子的名字，喚為‘素一’，還是個不大言語的女子，因其無依無靠，我便……”有絳氏繼續說道，而九川在聽到“素一”二字時，手上的草鞋立即掉了下來。

素一……終于，又見面了！

九川難抑心中的狂喜。

注解：

[1]萬：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