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邑，十二月。

天寒地凍，整個衢宮早已銀裝素裹，罩上一層厚厚的白雪。

百辟在正殿外急急等候，口中不斷哈出氣來，眼看著氣上升化為水珠，霧騰騰地又消散了去。

離雞鳴已過多時，衢侯在殿內(nèi)遲遲不宣召，百辟無法，唯有吊著心來等著小臣宵代傳候命。

九川與素一依然住于偏殿。

離上次夢魘擾人已過十余日，衢侯那邊倒是無任何行動，守門的奴仆沒有遵守諾言代九川向衢侯傳話，只是日日送來食水，伺候九川與素一的起居，亦是寡言，不提及他事。

九川對衢侯這般隱晦的態(tài)度日增厭倦，素一倒是體貼入微、蕙質(zhì)蘭心。

從入住衢宮那一天開始，素一始終不詢問內(nèi)情，對此，九川甚為欣賞與感動。

這天，九川如往常般起床，推開窗戶，便見外面已是冰雪皚皚、寒風(fēng)猛灌。

九川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后便聽聞守門奴仆高聲喊道：“九川先生可是洗漱完畢？衢侯召。”

聽到衢侯召，九川猛地一驚，趕緊奔到門口，看到前后變化驚人的九川，素一也忍不住跟著行至門口，見那守門奴仆旁邊站了一人，端端正正，相貌清秀，身著華服。

“九川先生，衢侯有召，還請先生換上此服，即刻隨小的前往正殿。”

那人恭恭敬敬地對九川說道，手上則捧著件衣服。

“哦，衢侯有何事宣召九川，大人可是知曉？”九川苦苦等了十余天不見衢侯任何消息，這一次突然受召，不緊疑惑，于是欲探明緣由，再作打算。

那人搖搖頭，又將手上的衣服往九川這邊伸了伸，道：“九川先生莫叫小的‘大人’，大的不過是衢侯身邊的一小小奴仆罷了，不過緣由小的倒真是不知，還請先生莫要為難小的，只管隨我前去。”

九川茫然。未再言，九川只得同意。

“與我一同的女子如何安置？”

九川忽的想到自己一離開這里，素一便不知曉如何了，于是對那領(lǐng)路的奴仆補(bǔ)了一句。

“這小的倒是不知了，衢侯未允先生隨行女子一同前往。”奴仆如是說道。

“主人莫管素一，素一自會好好在此，莫要擔(dān)心。”

素一生怕拖累九川，趕緊插話道。

實(shí)際上，九川沒有將其之前的經(jīng)歷及此次入宮之由悉數(shù)告知素一，素一亦無多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逃離此處，此類憂慮一直困擾著她，她并不喜衢宮。

九川沒有過多猶豫，轉(zhuǎn)向守門奴仆道：“有勞你多加照顧這位女子，九川自當(dāng)感激不盡，但倘若我回來之時，發(fā)現(xiàn)她少了半根毫毛，你亦無法自處！”

九川厲聲喝道，特別是在最后六字時，他格外加重了語氣，現(xiàn)時的他，已不再溫潤，早有些性情在經(jīng)歷了磨難之后沖刷得干干凈凈。

那守門的奴仆不改臉色，倒是出聲應(yīng)了下來。

素一站在門口，看著九川漸漸遠(yuǎn)去，只覺得心口一緊。

衢宮，正殿。

九川一到正殿，便見百辟皆聚于門前，心中大為不解。

開門，進(jìn)正殿，便見衢侯身著華服，背對著大門。

這氣氛稍有些奇怪，九川打定主意要詢問花蠻之事，但他料到衢侯既然以此為籌碼將他軟禁于衢宮，衢侯就自然不會輕易泄露更多信息，九川依然想嘗試一下，他不愿一輩子都背負(fù)著花蠻的人情債。

“拜見衢侯。”在離衢侯不過六步時，九川大聲說道。

聞言，衢侯立即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浮著詭秘的笑容，張開手臂，道：“等候先生多時哪！”

但此時，九川的實(shí)際想法則為：十余日不召見，徒有虛表來相迎。

衢侯命人避退百辟，又命奴仆鋪來草墊，允九川跪坐。

百辟大為不快，先前衢侯于侯廷之上中止朝議本就不當(dāng)，這次竟為區(qū)區(qū)一人屏退百官！百辟雖身為惱怒，但礙于衢侯顏面，唯有諾諾遵從，皆退了去。

九川依衢侯之命坐下，久久不語，只等衢侯暴露其真實(shí)目的。

不過，衢侯這邊，先是避退在場奴仆，后亦是沉默不語。

九川眼神不敢肆意竄走，只得凝視著衢侯身后那方饕餮紋扁腳鼎。

兩人皆沉默多時，忽地，衢侯緩緩啟口，道：“早前大邑商舉行清祀，本侯前去助祭，場面倒是甚大非常……”

九川沒有回答，他還不清楚這衢侯提及此等事究竟打得是何如意算盤，便決定了解清楚再做決定。

果不其然，衢侯又繼續(xù)說道：“自王繼位，一向與衢國交好，不過，比之先王小乙，似乎略欠，不知先生，對衢國大事有無見解？”

一上來就問此等政事，這衢侯果然是早有預(yù)謀！

九川不禁驚駭，他之前料到衢侯召他前來必有緣由，但沒想一上來竟問他政事。

九川想著自己現(xiàn)今處衢宮無半點(diǎn)官職，且不說有多尹不可多言，今朝甚為無名小子，若是失言，必定遭罪。

于是，九川決心不落入衢侯設(shè)下的圈套。

“稟告衢侯，九川不知。”

九川垂著頭，答道。

對九川的回答，衢侯顯得極為不滿意，微微斂了些笑容，衢侯繼續(xù)說道：“此處僅有先生與本侯二人，先生無需拘束，只管暢談。”

九川笑笑，撫了撫袖。

這一切，衢侯悉數(shù)看在眼里，實(shí)際上，他就是想探底，了解九川的底細(xì)。

接下來，九川以自嘲的口吻沖衢侯說道：“稟告衢侯，小的不過就是個吹塤野夫，如何懂得這些？況久居衢南山，若不是衢侯抬舉，施以此等‘恩惠’，九川恐怕此生便終于衢南山，不得踏衢邑半步哪！”

九川表現(xiàn)出一種異常感恩的表情，卻在言及“恩惠”二字時故意加重語氣，反將衢侯一車。

衢侯起身，朝門看了幾眼，見門外奴仆守候，旁側(cè)卻是有人影站著，那帽子一看便知非奴仆。

門外何人，衢侯了然，并無多問，單是提高了音調(diào)，繼續(xù)問道：“方才論事，先生不愿展露真才實(shí)學(xué)，本侯亦不愿勉強(qiáng)先生，不過，既殷商之后，衢國定于十日后舉行清祀，歲末行清祀，乃是習(xí)俗，今歲清祀，無先生之樂，失色不少，明歲清祀，望先生看來本侯竭力找尋先生此一情分上，定要參與。”

聽這口氣，仿佛整件事都非常簡單了。

因行清祀，衢侯聽聞民間有一名“九川”的吹塤高手，便有意要召其進(jìn)宮，以事宮廟，但事與愿違，九川拒絕了衢侯派來求訪的樂官優(yōu)尚，心有不甘，于是乎，便導(dǎo)出了一場又一場的戲，誓要將九川召進(jìn)宮來，這也是后來九川接二連三落入種種危機(jī)之中而又大難不死的原由，花蠻，不過是這場戲中的犧牲品。

果真如此嗎？

九川想著整件事的原委，不過，真相定不會如此簡單，自八歲跟隨師“般”，九歲學(xué)塤，二十四歲師“般”受王召，封地“甘”，為殷商卿士，九川一向小心謹(jǐn)慎，從未泄露有關(guān)自己的分毫才識，怎就會聲名遠(yuǎn)揚(yáng)，竟傳至衢侯之耳？

況，衢侯付出如此心血要九川進(jìn)宮，不惜折掉了花蠻及多名暗地行動明地?zé)o名的手下，這也太不合常理，太不明智了？

除非，衢侯在自己身上還想要得到什么？九川想到。

“先生可是答應(yīng)，或拒絕？”

衢侯又問道，打斷了九川的思緒。

門外竄來風(fēng)雪，幾片雪悄然落到九川的額上，因熱化成了水。

九川涼了一下，瞑目，靜思，不知未來會走向何處，唯有衢侯方才問到的“可是答應(yīng)”四字縈繞耳畔。

可是答應(yīng)？

必須答應(yīng)！

這并非衢侯允九川做選擇，實(shí)質(zhì)，乃是命令。

“是。”

九川并沒有用禮節(jié)性的回答。

他非官，如何回答？

但，為何還要與衢邑、衢宮、衢侯扯上關(guān)系，他不知，自己將會如何，亦是不知。

“哈哈哈哈哈……”

九川剛一回答，便聽到正個宮室傳來衢侯豪爽的笑聲，罕聞的笑聲。

衢侯似乎大快，并邀九川日中之時同素一一道與自己共進(jìn)大食，從頭到尾沒有提到有關(guān)花蠻的一點(diǎn)信息，花蠻，就像是朝露般，日晞得無蹤無影，無訊無息。

之后，九川告退，隨奴仆回到遠(yuǎn)處。

門外，人影。

“小臣宵，該是進(jìn)來了罷？”衢侯淡淡喚道。

小臣宵昂首挺胸，波瀾不驚。

就像衢侯早就知曉他在門外偷聽般，他亦知曉衢侯已知自己就在門外。

小臣宵走來，正欲行禮，衢侯止住了他。

“恕臣直言，衢侯屏退多尹，大門大開，另有奴仆在外，商議大事豈不怕外露？”小臣宵一上來就問衢侯，雖自稱“臣”，但實(shí)際上絲毫沒有身為小臣的樣子。

“父，不必憂慮，那幫子奴仆皆由我訓(xùn)出，脾性我皆知曉，若是不放心，就不敢大膽為之了。倒是父，何來的疏遠(yuǎn)？黔自與瑾完婚之日就同父言過，四下就你我二人時，無需君臣相稱。”

衢侯一下子變得軟了起來，連自己的稱呼也變?yōu)榱恕拔摇保饺绽镉谌饲半m對身為妻之父的小臣宵依舊命令口氣，但較之其他臣，確帶親之情。

小臣宵終于展現(xiàn)出長輩的姿態(tài)來，捋了捋胡須，問道：“你當(dāng)真要那個‘九川’在清祀上吹塤？”

衢侯絲毫沒有猶豫，當(dāng)即回到：“確實(shí)無假。”

小臣宵一臉疑惑，道：“我實(shí)在不明你為何如此器重此人？他究竟是何來頭，竟會讓你一月往野，尋此人入宮？”

衢侯望向門外，停頓了片刻，正欲回答，忽見一奴仆急急奔來，報(bào)到：“稟告衢侯，婦瑾犯疾！”

最先慌亂的為小臣宵，一聽到“婦瑾犯疾”，小臣宵的整個臉都白了。

衢侯次之，但臉上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憂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