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長,夢。
夜里,白日間日光蒸烤著的空氣余熱漸散,浮躁的大地將白日所獲得的燥龍之尾化為游走的龍鱗。
壓抑了一天的昆蟲們頌歌,隨著夜里久久不化的浮躁震撼了在沉默中忘卻了
歲月的土地。
此時此刻,他究竟置身何處?
現(xiàn)實?抑或夢境?
九川望過去,見素一抬頭望著天,不去看腳下的路,就這樣,像曾經(jīng)在衢南山的時候那樣,任由他牽著,放心地讓他牽著,耳畔縈繞著絮絮叨叨的蟲鳴。
九川眼睛閃爍,再看素一,她的眼也閃爍了,就如同西南方向的正對著她頭頂?shù)哪穷w璀璨著耀眼的光芒卻遙遠(yuǎn)地讓她可望不可即的星辰,于素一而言,九川大概就是那顆亮的另她刺眼的明星了。
“你即為那顆星吧......”她不禁傷感地自言自語起來。
九川感到她的手停滯了片刻,接著自己的手就空了,再轉(zhuǎn)過身,他看收到的是素一呆滯如同死水一般的目光。
九川看到了素一眼神中隱隱透出的失落感。
于是,他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她一個人守著竹樓帶來的孤寂和痛苦,在這個普通的有著星辰的夜晚,在這個本該讓她激動的夜晚,這種痛苦被無限地放大了。
然后,她的話,被他聽到了。
九川忽然覺得有些陌生,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仿佛并非素一,他稍微有些害怕,甚至連直視她的勇氣都蕩然無存了。
驀地,一陣狂風(fēng)吹來,周圍的環(huán)境在一瞬間變成了冰天雪地。
九川感到一陣冰冷,鉆心的疼痛涌上來。
然后,九川視線里的人變了,不再是那個皮膚稍微有些泛黃、目光閃爍的女子,而是一個皮膚稍白、略帶稚氣的人,那人,是花蠻……
九川一看到花蠻便慌了,一想到前些日子做的噩夢,九川不禁方寸大亂。
花蠻依然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仿佛是在這冰雪之中僵掉了的一尊塑像。
“花蠻,你究竟是否還活著?”九川問道,等著花蠻的答復(fù)。
花蠻僅僅是莞爾一笑,不作應(yīng)答。
而后,九川的耳畔便傳來了諸多嘈雜之聲。
“喂,這怎么回事?”
“不知道,剛剛聽到有人喊便過來了……你來看看他。”
“死了……已經(jīng)死了!”
“好像是凍死的吧?你看看,臉上完全沒有血色。”
“恩,唉,這是這月的第十一個了。”
是兩個男子的聲音,話語略帶顫抖,仿佛是受凍所致。
面前的世界忽然變黑,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不見了素一,不見了花蠻。
九川被方才的對話拉回了現(xiàn)實,九川緩緩睜眼,見前面有光亮。
原來又是一場夢,九川一想自己近來總是夢到花蠻,徒生感慨。
揉搓眼睛,視線中出現(xiàn)了一排排的土坯房,還有房中蜷縮在一塊的奴隸們。
旁邊則站著三個侍衛(wèi),秉著油燈,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九川想動一動,發(fā)現(xiàn)身體完全動不了,已經(jīng)僵硬成冰了。
再一細(xì)看,有兩個侍衛(wèi)正從他旁邊的柵欄房間里拖出一具尸體來,一個男子,約摸五十來歲,蒼老,僅有麻布遮住下體。似乎是因為天寒凍死的。
接著,從外面跑過來兩個侍衛(wèi),端著炭火。
其中一人過來,先前抬尸體的一個侍衛(wèi)就問道:“可上報了?”
那人應(yīng)道:“恩。”
另一端炭火的侍衛(wèi)感慨道:“唉,這月已凍死了十一個奴隸了,其中有六個是罪奴。”
抬尸體的侍衛(wèi)回道:“沒辦法啊,天越來越冷了,圉中又無暖身之物,若不是近來死的奴多,上面怕還不會允我們準(zhǔn)備炭火。”
端炭火的侍衛(wèi)又道:“是啊,你說,天這么冷,奴隸一個接一個死掉,上面不管,真不管,奴隸們鬧事,怕又會出現(xiàn)上次暴亂的……”
端炭火的侍衛(wèi)還沒說完,另一個端炭火的侍衛(wèi)立馬打斷了他,大喝道:“你小子是不想活了啊!上次出事后衢侯明令通告,全國上下不可再提及此事,違令者,處以殺刑。你忘了不成!”
聽到提醒,那侍衛(wèi)立馬住嘴,只道:“呸呸呸,看我這臭嘴,講不好話。”
看來上次的衢亂果真在衢國上下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九川心想,衢侯下此戒令,恐怕亦是諱莫如深,不想國中再挑起此類暴亂之故。
一想到圉中的艱苦條件,九川不禁想這衢侯不關(guān)心奴隸生死實乃禍患之源。
幾個侍衛(wèi)拖著那句尸體便出去了,留下了炭火,但因前面有柵欄隔著,九川感覺不了多少溫暖。
此時,九川覺得更冷了,不自覺得往回縮了縮,打了個噴嚏。
長夜漫漫,也不知道素一那邊如何了。
其實九川最怕的,便是衢侯會對素一怎么樣。
這個無辜的女子被自己再次拉入了這個充滿殺戮的世界,九川甚至埋怨自己為何老是帶給他人不幸,就如為其喪命的花蠻一般。
“主人……”
一個渺遠(yuǎn)而空靈的聲音傳來。
九川心想,自己竟冷得產(chǎn)生幻聽了,于是又后退到墻角,抓了一把干稻草蓋在身上。正欲睡去,沒想柵欄前冒出個人來,一口一個主人叫著。
九川一驚,見此人竟是素一。她身后的炭火映照出了一圈極為不真實的輪廓來。
素一臉上滿滿擔(dān)憂,九川頓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好。
素一顯得極為著急,問道:“主人可安好?”
九川沉默許久,口中終于蹦出了一句話來,道:“素一,你怎會到這里來?”
素一道:“其實,這是……”
還沒等素一說完,突然從旁邊走來了一人,乃是衢侯!
衢侯直接打斷了素一的話,道:“是本侯帶素一姑娘來見你的。”
衢侯臉上泛著晃動的火光,已沒有白天的那種復(fù)雜情感,而是回歸到九川最初對他的影響——冷漠中。
衢侯振振衣袖,道:“本侯如此安排,先生可還滿意?”
一聽便知這衢侯甚詭,話中有話。
九川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經(jīng)過這些時日,九川算是見識了這衢侯的真實面目,陰險狡詐、狂妄冷漠,九川自此便決心小心翼翼,不敢再踏錯一步。
他倒不是怕自己有什么狀況,怕就怕在因為自己的原因牽連了他人。
故,在未清楚了解衢侯的用意之前,九川萬不敢隨意行事。
衢侯又發(fā)話了,道:“本侯就不便打擾先生與心愛女子談話了,天冷,先生可是要快些說完哦!”
九川聞言,不得不感慨這衢侯的狡詐多變。
言畢,衢侯又補充道:“素一姑娘,之后本侯會接你回去,切記。”接著,便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待衢侯走出去,九川走過來,面對著素一,問道:“他沒把你怎么吧?怎會帶你到此處來?”
素一聞言,眉頭緊鎖,回答:“自主人前去面見衢侯,日中依舊不見回來,近夕時分,衢侯忽至,說要帶素一來見主人,素一聽聞主人出事,不敢怠慢,沒想竟在這圉中見到主人!”
九川問:“衢侯可有對你提及婦瑾一事?”
素一搖搖頭,回答道:“無有,單是叫我來見主人。可是發(fā)生什么了,怎會將主人關(guān)在此處?”
九川垂下頭來,思索著什么。
從頭開始,那名名為“南竹”的奴仆告知九川婦瑾患疾一事,九川本想借此來探聽些許消息,吹塤以示意,但見婦瑾有小產(chǎn)之癥,卻聞貞人縛占得其乃是寒風(fēng)所致,結(jié)果一言此事,衢侯便大怒,將自己羈于圉中。
這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但似乎又是刻意安排的。
若真是刻意安排的,衢侯怎會知曉自己一定會按其設(shè)定的步子前進(jìn),而衢侯將素一帶到此處又是想說明什么問題?
這一切,實乃一謎團(tuán)。
手上忽的一陣溫暖,原是素一伸過來握住了九川的手。
她的手稍有粗糙但溫暖厚實;他的手冰冷僵硬但精致纖長。
暫且不去想這些事吧,想也是想不出任何結(jié)果。
你就是那顆星吧……
九川忽的想到方才夢中素一喃喃自語的這句話,溢滿了悲傷。
再一看素一,火光映照的臉上撲通著紅潤,然后,眸子里滿是自己。
或許,此時此刻,素一的心里同樣是映照著一個自己吧……她的心,他深知。
“素一,你知道只可于夕[1]見星么?”九川微微一笑。
素一先是有些莫名,借著火光,素一看到的九川的笑容,依然是那樣的純粹,但卻摻雜著一絲絲令她凄婉和憐惜的滄桑來。
素一不明白九川的意思,搖搖頭。
“因為,若是日間,強光刺眼,掩蓋了星的光亮;唯有夕,去己光,以黯淡予星之亮。”九川深情款款,補充道:“你,便是夕。”
素一頓時面露羞澀。
“不知九川先生可有盡興?”
旁邊傳來衢侯調(diào)侃的聲音。
方才九川與素一的對話衢侯皆盡數(shù)聽在耳中。
不過,他的臉上依舊是面無表情,單單是持著油燈,直立著,又忽的露出一種奇怪的笑容來。
注解:
[1]夕:商朝稱“夜”為“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