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九川先生還是如此風趣之人，竟亦有心思說出此等戀語來，著實令本侯意外哪！”

說罷，衢侯轉過身去。

衢侯見旁邊柵欄中攤著一大片的囚奴，皆是懶懶無生氣的樣子，心生厭煩，便道：“素一姑娘，既是已見過九川先生，現時便隨本侯離開這骯臟之地吧。”

素一收斂起方才的羞澀紅潤來，向衢侯行了一個禮，而后答道：“回稟衢侯，素一本就是九川先生的人，既然主人在此，素一自當陪同主人留于此，素一恐不能同衢侯離開了。”

素一一句話說來錚錚有力，少了幾分女子的柔態，倒是讓在場的衢侯稍顯驚訝。

衢侯輕笑一聲，說道：“哦，果真如此？”

言畢，衢侯收斂笑容，微微撅著嘴，顯露出為難的樣子來。

九川心里明白，衢侯這樣子實際上就是在演戲，不過，他實在不明白為何婦瑾大病不久，衢侯還會有閑心來關心旁人之事，特別是自己的事情。

“哎，素一姑娘，圉中雜亂，多有疾氣彌漫，若是不慎，恐怕也易染上穢物；再說，姑娘以為在此，本侯就會將九川先生放出了嗎？九川先生此番以身犯險，真真觸到了本侯難容之處，本侯決計不會將九川先生輕易放出的。”

衢侯語氣越來越重，之后便將奴仆召了進來，又將手中的油燈遞給了奴仆。

衢侯走近柵欄，對九川說：“其實，本侯無心要為難先生，先生若真心彌補今日過錯，倒也容易，只是……”

“……只是要參與今歲清祀，如此么？”還沒等衢侯說完，九川便補充道。

衢侯眼神一閃，一種犀利的神色放射出來，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是極為滿意九川的回答。

衢侯注視著九川，哈出的氣立即凝成了白霧，一直飄散向暗色的上空，化而無蹤影。

衢侯道：“確是如此，倘若先生參與今歲清祀奏樂，本侯便放了你與素一姑娘二人。看來，九川先生果真深知本侯之心哪！”

衢侯說完，又撩起一旁素一的一縷黑發，道：“不知素一姑娘意下如何？”

素一被衢侯這一舉動一嚇，退了幾步，滿是驚恐。

衢侯似乎極為享受這過程，他當著九川的面調戲了素一，不知該說是有趣還是有戲？

不過這素一倒也是配合，一切動作與表情皆應了衢侯先前所想。

“素一不知衢侯是何意？”素一撇過臉去，不愿再看衢侯一眼。

旁邊的九川眼睜睜看著衢侯這樣戲弄素一，心有不爽，臉上倒是沒表現出什么不悅來，但是心里確實有萬千火苗燒起來。

他很明白衢侯就是想以此來激怒自己，好看看自己的失態之舉。

衢侯非常清楚九川的把柄，清楚得來每一步棋都走到了九川心坎兒之上，踩到了九川內心最為敏感的部分，那部分便是——素一。

“哼，若素一姑娘當真不知，那本侯也就不過多強求了，今日就到此吧，姑娘若真想陪九川先生留于此圉，本侯自無法過多干涉，只是夕里寒冷，姑娘若是受不了，還可喚門口侍衛，他們自會領著姑娘返回住處。”

衢侯捋了捋胡須，又對九川說道：“看來今日來訪先生實乃失策之舉哪，不過今日先生的舉動確實是冒犯了本侯，在本侯氣未消之前，先生恐怕都得在此呆著了。”

言畢，衢侯甩了甩袖子，吼了聲：“回宮！”于是，幾個奴仆便瑟瑟得隨衢侯離開了。

燈漸漸遠去，圉中又陷入了黑暗，幾個侍衛趁機走過來，遞了些干草給素一，小聲說道：“今夕就苦了姑娘了，若真是要留在此處，姑娘還是小心身子為上。”

一個侍衛還遞了件干衣服過來，小心謹慎地，生怕被人發現了。

“萬分感謝！”素一接過稻草和衣服，滿是感激。

后面柵欄中有幾個囚奴在喃喃自語，嘟嚷著什么，侍衛恢復了嚴厲的語氣，道：“吵什么吵，今夕衢侯來訪，當是你們榮幸之至，不可多言！”接著便出了圉。

圉中又陷入了寂靜，囚奴們的鼾聲此起彼伏，透骨的寒意侵入素一單薄的衣服，挑動每一個毛孔。

素一不禁打了個噴嚏，身子不自覺得往回縮了縮。

“素一，靠著我吧！”九川的雙手伸出柵欄，將素一拉了下來，然后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披到素一身上。

“別，別這樣，主人，素一這邊有衣服。”素一掙扎著，不愿穿上九川的衣服，然后將方才侍衛遞來的衣服一并塞給了九川。“素一身子好得很，主人不用擔心。”

九川把房間里的稻草都壘了起來，將素一拉過來，肩膀緊貼著素一的肩膀，溫柔地說道：“傻素一，干嘛要留下來？現在倒好，兩個人都得呆在這種地方了。”九川的眼睫毛垂了下去，外面的雪落到了上邊，載重不了，那雪花便又掉到了稻草上，化成水。

夕里氣溫驟降，雪還在繼續下，一直侵襲著素一瘦弱的身軀。

素一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九川能明顯感覺到素一的體溫更低了，他很想讓素一到柵欄里來，但是沒辦法。

要不讓侍衛放素一進來？

九川一想，又想到如此可能會給那幾個侍衛添麻煩，畢竟開關柵欄門也需要上報。

九川撫上素一的臉頰，發現素一的臉凍得來毫無溫度了。

“抱著我吧，素一。”九川淡淡說道，心里卻是頗多不平靜。

言畢，九川感到一雙手臂攀上了他的腰際，忽的有種奇怪的感覺來，更多的，是安心。

夕，冷；心，暖。

婦瑾宮內，一個冰冷的男聲起，淡淡說道：“今日，多虧你了。”

另一頭，一女聲起，回應道：“衢侯喜歡就好。”聲音中卻滿是幽怨與哀戚，似乎是口是心非。

“瞞過了父，實屬不易。”衢侯繼續說道。

那一頭沉默了許久。

一種悲傷的氣氛凝結在房間里，久久不化，還有一種難抑的情絲，彌散在凍得蒼白了的指尖，飄散成跨越十載如一日的落寞。

“這孩子，衢侯當真不想留？”那女聲再次響起，這次卻帶著一種糾結得纏亂了青絲、痛苦得撕裂了結痂的絕望，為了一個奢望多年歲月的幻想，沉入一字一句的獨白。

這一頭，亦是無盡的沉默。

忽的，男聲回應：“本侯曾說過，留了孩子，只會對今后小臣宵不利，瑾，本侯是為父考慮，你要多多理解。還有，本侯是愛你的。”一字一句倒是感人至深，但卻是沒有注入任何情感的、沒有任何溫度的言語，連同那份張口就來的“愛”碎成了夜里浮動游走的暗色與冰冷。

“嗯。瑾知。”

“你且好好養身子，雖瞞過了父，但你小產后身子虛弱，稍有不慎便會教旁人知曉。明日我自會請醫箴來煮藥。”

男聲頓了頓，又繼續道：“也苦了醫箴他們了，專門為本侯演了這場戲，不過，巫槐那邊，倒是奇怪，本侯最初以為，像她那樣的人，定會一看便知這其中真相，不過，沒想竟也沒有言語些什么，倒是省去了我叮嚀的功夫來。”

女聲沒有接話，反倒是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瑾，還有不舒服么？”沒有溫度的關切之語，響起，縈繞耳際。

“只是，稍微有點，累了……不過，沒想衢侯會，就這么下藥了……瑾該死，不該說這些的。”話語里帶著些怨氣，沉沉地，一直沉到了冰冷的地下，一直沉到了人心最深處。

“抱歉，事先應當給你說的，但事情來得太突然，前日伺候你的奴婢來報，說你有孕，怕事情變故，小臣宵那邊又不好交代，便未經你同意在食物里做了手腳。若是心有郁結，只管罵罵本侯。”

“不，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感覺真的很累，很累，那孩子，應該也很累吧？”女聲越來越小，最后小到沒有辦法再發出任何聲音來。

“好了，瑾，你是太累了，今夕便好好休息吧，再過幾日，便是清祀了，到時仍需你露面。”

言畢，婦瑾宮內燈滅，衢侯從中走了出來，早早在門口的等候的奴仆迎了上去，端著油燈，滿是恭敬的樣子。

然后，衢侯一行人便離開了。

婦瑾宮內，一陣啜泣聲漸漸響起，溢滿了悲傷。

門口的奴婢不敢進去，只有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候著，聽著房間內的動靜。

這股悲傷，連同夜里越來越大的雪，連同圉中陷入冰冷夢境的九川與素一的寒，連同整個衢宮空蕩蕩的失落感，連同這個時代賜給衢國人最明顯的精神缺陷，連同那個小產掉的、未成人型的胚胎，連同婦瑾苦苦守候了十載的期許，悉數化為了房間里、寒床上那個可憐女人眼旁的可憐淚珠，落到了歲月的墓碑上，沒有了青春的痕跡。

衢侯，你叫我如何是好？繼續愛你，抑或是因愛生恨？

婦瑾自問，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