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在火中燃得更為雄壯了,未幾,貞人縛便喊道:“祭酒——”。
同時,貞人縛拿起祭壇上放置的爵[1],其中盛有醴酒。
言畢,貞人縛將酒呈半環狀撒到祭壇前面。
祭酒完畢,貞人縛開始宣讀清祀祝愿之辭:
土反其宅。水歸其壑。
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
此祝愿之辭乃是伊耆氏所作,衢國以此辭作為每歲清祀祝愿之語。
貞人縛語調長沓,甚有古人之風,其言令神化的土、水、昆蟲、草木各歸其位,各司其職,以保來年豐收。
風揚起白紗,百辟的視線在一片模糊之后漸漸回歸,隨后,一陣塤聲撞擊著空氣成波涌入百辟之耳。
你,終于要上場了……
衢侯在心中默念。
明眸一閃,他瞥到了那白紗之后的黑影。
低沉而莊重的塤聲起,帶著對神靈的崇拜,對先祖的敬重,縈繞在祭壇的樂,悄然攀上石階,竄進貞人縛的耳,還有,其余樂官的耳。
不愧是九川!
衢侯不用想也知道這吹塤者為何人。
隨塤聲而后起,有編磬與銅鐃,石磬悠揚清越,將清祀大典的隆重旋律一波一波撞向祭壇中央,腳踏著音符,幾個巫著黑衣,臉上涂畫著文采,跳著最為原始的巫舞,她們年齡較長,跳起來顯然不夠靈活,更為直白得說,她們跳得甚是滑稽,由于是清祀這般神圣的場合,無人敢笑,倒是下面的衢侯,面露不悅。
這般的不和諧隨之便被塤聲取代,塤聲穿插于磬聲與鐃聲間,雖奏出的乃是祭祀之樂,但隱隱中傳出一種難以掩蓋的靈動來,使得整個祭壇都沉浸在這般明麗的樂聲中。
百辟先前便知曉衢侯已將之前帶回的吹塤人安排到今歲清祀的奏樂隊伍中,今日一聽這塤聲,不禁大驚,塤聲突破了傳統祭祀之樂,雖是突破了傳統,但是又不失祭典之樂的莊重,百辟不禁好奇這位名為“九川”的吹塤野父究竟為何許人物,竟能吹出這般奇妙非常的祭典之樂來!
貞人縛唱著祭歌,古老的歌聲混著祭祀之樂,從平地躍起一股沖破天穹的氣流,直直灌進天帝的懷抱。
若天帝尚聆聽著此時此刻的祭祀之約,便通曉衢國上下之意,便予以衢國之安泰,佑護民眾吧!貞人縛歌中傳遞之意如此,感動得在場百辟淚滿衣襟。
哼!可笑而又愚昧之人!
衢侯見百辟反應如此,不禁心中鄙夷。
當然,他面露敬重之色,絲毫沒有泄露自己的真實情感,盡管他并未對天帝神明抱有這個時代的君侯當有的敬畏之情。
祭祀之樂回到石磬獨奏,敲打石磬者在白紗的遮掩下漸漸露出其真面目,當那敲打石磬之人展現在衢侯及百辟眼前時,眾人不禁大驚,這一驚比先前聽到塤聲時更為驚訝:只見一位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跪坐在祭壇周圍,盤著發,表情甚為陶醉。
眾人皆以為吹塤者為九川,敲磬者為樂官優尚,萬萬沒想到的是,吹塤的其實是優尚,敲磬的才是九川。
什么!
衢侯臉上并無變化,但嘴角已扯出了一個極為難看的形狀來。
按照規定,能夠敲磬之人必定為樂官中地位尊貴者,且不提樂官優尚之位何如,但就其參與清祀及其他重大祭祀活動而言,他亦必定為敲磬者,況且,先前那般靈動的塤聲,怎會出自古板如優尚之口!
衢侯心想,自己先前明明吩咐這九川在清祀大典上吹塤,沒想此人膽敢臨時偷換位置,更為重要的是,他竟會敲磬,且敲得這般好,好得來令聽慣了優尚敲磬之聲的自己也聽不出任何破綻來,他竟敢隱瞞自己會敲磬之事!
這……也,太有趣了!
衢侯胸口有團氣流在亂竄,他更為激動了,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對手竟這般強。
先前故意在清祀大典之前使計令九川不得不參與奏樂隊伍,就是明知道普通人在短時間內根本無法熟悉祭典樂曲,衢侯好以此來殺一殺九川的威風,找出一個能懲罰九川的理由來。
沒想,這九川不僅圓滿完成了奏樂的任務,而且擔當的還是祭典奏樂隊伍中最為重要的角色,方才優尚所吹塤樂,想必也是這九川教他的吧?優尚這樣的老家伙,怎會吹出這樣的樂聲來。
衢侯不動聲色,期待著這九川之后還會給他帶來什么驚喜。
祭祀之樂減息,清祀已至祭祖環節,即祭祀衢國先侯。
這一環節,衢侯需隨貞人縛前往宗廟,百辟皆需跟隨侍奉。
貞人縛長長一聲,百辟皆隨衢侯離開,離開之際,衢侯眼色示意,一個在白紗后的奴仆點點頭,接著便閃過了人群。
……
九川終于結束了他的任務。此次與優尚交換,實非其本意。
清祀大典前,那些領著九川前往祭壇準備的守衛將他帶到了優尚那里,并交代衢侯下令,要優尚在清祀開始之前教會九川祭典之樂,優尚當即便恐慌了,要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讓一個人能熟練得在清祀大典上吹奏祭典之樂,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結果還在敲擊石磬優尚一急,沒想到一石磬便掉了下來,他一個趔趄,雙手便被壓到了石磬之下,完全無法動彈,無奈,優尚只得先口授九川祭典之樂,令他倍感震驚的是,這九川悟性甚高,不過片刻便能熟練吹奏祭典之樂,不僅能吹塤,而且還會敲擊石磬!
按規矩,優尚不可缺席清祀大典,但這一傷,敲擊樂器是不可能了,于是,優尚這才想到與九川交換,優尚乃樂官,雖說最為熟悉石磬,但其他樂器尚知曉一二,再一經九川一指點,這才有了清祀大典上的靈動之樂來。
九川心里念著素一,便急急向優尚告辭,準備離開。
“九川先生為何如此匆忙?今日清祀大典能圓滿進行,全仰仗先生啊!”
說著,優尚便行了個禮,大有挽留九川之意。
“不過舉手之勞,大人何足掛齒!九川確有要事在身,先向大人賠罪了。”
九川一邊說著,一邊便準備走出祭壇。
“哎,九川先生請留步!”九川剛跨下祭壇,后面便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九川本以為仍舊是優尚在喊他,一轉頭,沒想到是一個臉白白的奴仆。
聽到這一呼喊,優尚也跟了過來。
“請問是有何事?”九川問道。
那奴仆看了一眼已經走到他旁邊的優尚,故意提高音量說道:“衢侯有言,說是對九川先生今日的表現極為滿意,對優尚大人的表現也極為滿意,想要打賞兩位!”
優尚一聽,甚為恐慌,現時其他參與吹奏之人皆離開,獨獨留了他與九川兩人,他之前單想到祭典的奏樂隊伍不可缺了他優尚一人,但他忘了,敲磬者——亦唯有他一人方可!
手上的塤“啪”得一聲落到了地上,優尚雙眼瞪得大大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九川心里明了,他很明白自己本不該接替優尚的位置,但事情已經發生,九川也無話可說。
他之前本就極不愿參與這衢國的清祀大典,無奈那詭譎衢侯苦苦相逼。
九川自知即便自己應了衢侯的要求,衢侯也不可能放自己離開衢宮,但是為了保存素一,他唯有乖乖聽從衢侯,入衢宮是他做的決定,不過,這決定的代價,難以想象。
那個救下自己一命的花蠻,你究竟是死是活?
九川思維一亂,不禁又想起了花蠻來。
“如此說來,衢侯是令九川與優尚大人在此等候衢侯祭祖歸來?”九川問道。
“正是。”奴仆回道。
九川不得不再作打算了,衢侯一歸來,必定是要治罪于自己。
這一點,其實從他入宮之時便很清楚了。
所謂的招賢納士,不過是衢侯打的幌子,這幌子之大,甚至騙過了衢宮中的所有人,衢侯此番,為的就是讓九川有進無回!
他之所以在先前幾番欲殺自己而又忽止,不過就是想看看自己茍延殘喘向其討饒的樣子罷了,衢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吧,自己的真實身份——不可為人所知的真實身份!
“好的,九川知曉了,這就在此……等候衢侯。”
言畢,九川跪坐下來,閉上了眼睛。
耳畔是清祀大典的喧囂之聲,另有優尚反復喚自己名字的呼喊聲,九川能很清楚地聽到一旁的奴仆在問他:“九川先生,你沒事吧?這邊地上有雪,還是起來吧,小心涼壞了!”
但是,九川沒有回應,他閉著眼,看到了宮室和走廊,沿著一條熟悉的路,他穿過走廊,穿過結冰的池子,來到一個被封的門前,那門上結著霜,九川把手放上去,切身感受那門上的寒冷,是啊,涼,就如同這地上的積雪一樣涼。
九川正準備推開那道門,后面傳來一個女子的呼喚。
九川!
九川睜眼,回過頭,看到了小臉紅紅的素一,被一個奴婢帶著,一臉焦急的樣子。
九川明顯感覺到身下的雪浸進他的衣衫,化成了雪,身上一陣的涼。
之后,便聽到不遠處宗廟內傳來的貞人縛從未有過的高亢的聲音:
清祀大典畢——
九川知道,又是一場狂風暴雨來臨。
注解:
[1]爵:酒器。多為圓腹,口部前端有流槽,后部有尖狀尾,腹部一旁有把手,下有三個錐狀長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