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月,掛于遠遠枝頭,皎潔魅影落入池中,閃過波光,黯淡著滾向周遭的漣漪映下了這份寂寞。
九川獨自對著孤月,倍感惆悵。
自白日之事后,衢侯緊緊抓住了九川的弱點不放,現今素一在其手上,九川當真是動彈不得了。
一切只怨九川謀劃不周,數月前來衢邑,他便知曉此乃虎穴,一入便不可脫掉干系,沒想,此次竟把素一給拉了進來,是怪衢侯老奸巨猾,還是怪自己涉世未深?
九川一想便知是后者。
東邊房后忽有響動,九川警覺起來。
許久又不見動靜,九川向方才那發聲之處走去,還未接近十步,那頭有黑影竄出,九川一驚,但克制住了慌張,反倒向那黑影追去。
黑影走得越來越快,接著月光,九川依稀可見前面那人身形魁梧、步伐矯健,一看便知是個習武之人。
黑影見九川追來卻又不做聲響,倏爾轉過身來,不再逃跑。
九川定睛一看,原來是馬空。
馬空僅著素色薄衣,表情嚴肅。
“馬空,今夕怎還不就寢,反倒在暗處躲藏?”九川故意問道。
他明明知道這馬空定是受到衢侯的指示,在暗中窺探自己的行動,但九川還是挑明了質問馬空,他想要從馬空口中獲取到更多有關衢侯的動向。
馬空表情木訥下來,倒是沒了平日那份冷漠的模樣。
他看了看月,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過睡不著,出來走走。”
這是實話還是謊言?
第一個竄進九川腦子里面的便是這個問題。
經歷了太多,他現在真的已經很難再相信一個人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再也不想過問了,想想便止。
“穗……”
隱隱中,九川似乎是聽到從馬空的口中蹦出了這樣一個字眼來。
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涌進了他的心頭。
穗……
這分明是一名女子的名。
女子?婦好?
之前商王迎娶婦好之時,曾聽聞婦好在子方之名乃是“穗”,九川不禁驚了——難不成這馬空口中所言之人,乃是婦好!
他差點忘了,此人乃是商王大婚之前由衢侯帶回,當職并無才能,多遭人詬病,但衢侯封鎖消息極好,這馬空的身份沒有向人透露過絲毫,若當真如同自己想的那樣,難不成,這馬空,曾經喜歡過婦好?
九川啞然了。
見面前之人滿臉的落寞,形同傀儡一般,九川咬了咬牙,注視著馬空。
“馬空所指之人,可是當今商王之婦——好?”
九川剛一說出口,立馬便后悔了。
此話本不該直截了當指出,本就是馬空的私事,自己強加干預便是一種領域的侵犯。
馬空聞言,身體顫了一下。
九川明顯看到了馬空的生理變化,便是了。馬空的生理變化回復了九川方才的問題,清清楚楚地回答了,穗,的的確確就是符號。
九川趕緊道歉道:“抱歉,方才我只是……”
“確實如此。”馬空打斷了九川的話,九川驚訝平日里諱莫如深的他不會向自己袒露分毫。
但是,此時此刻的馬空,全然不同于自己平日里認識的那個他。
或者說,馬空只是以不善言辭、冷漠孤寂掩蓋了他真正的本心。
而馬空之后說的話,更加令九川震撼,他說:“穗,額,不,婦好與我,乃是自小一同長大。”
自小一同長大!
如此說來,這馬空,多半是對婦好多有情意了。
馬空似乎也發現了自己的失言,他眼神一個閃爍,又沉默了下去。
“可想與我一道啜飲?”九川轉移話題問道。
被九川冷不防地一問,馬空愣了半晌,臉上愁容忽地舒展開來,他點了點頭。
九川由池轉向旁側一宮室,現時,他正在衢宮,之前的住所已經由衢侯收了去,此時已被安排至衢宮,又回到了時時刻刻受衢侯監視的狀態當中。
他領著馬空進屋,房間里很整潔干凈,點著油燈。
九川由床旁的一角取出一壺,蓋得好好的。
揭開蓋,便可嗅到四溢的酒香了。
“可是鬯酒[1]?”站在門口的馬空問道。
九川見馬空還在門口立著,便邀請他進屋來,只道:“快進來坐下罷。”說著,便一邊準備好草墊一邊將馬空拉進來。
似乎是被九川這般熱情的表現給嚇住了,馬空有些不太適應。
其實九川只是心中過于難受,希望有個能夠發泄的出口,他太想尋個人來一道飲酒了,太想了,想到痛苦。
“大萬,你……”馬空蠕蠕嘴唇,想要說些什么,之后又止住了。
“叫我九川即好。”九川趕緊打斷馬空。
馬空搖了搖頭,苦笑道:“同是寂寥之人,一道飲酒便好。”
兩份相思,蕩漾著夕的冷清,混雜著酒的醇香,吞進口中。
他們二人跪坐在桌旁,分別拿了兩個大腕,倒著鬯酒,大口大口地飲起來。
酒化滋潤,似乎是滑進了二人的肺腑,一陣清涼,不過幾碗下肚,那酒壺便見底了。
馬空喝得滿臉通紅,再看九川,依然面不改色,一看便知是能飲酒之人。
馬空覺得面前的九川似乎是從一人變為了兩人,他揉了揉眼睛,問道:“九川還真能喝哪!”
聽聞稱贊之語,九川連連擺手,道:“哎,不過只飲下去幾碗,再一多,我怕就是頂不住了。”
兩人喝得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動彈不行。
“敢問九川,此酒是從哪兒來的?”馬空歪著脖子,笑嘻嘻地問道。
九川端起碗來,細細打量了一番,手中摩挲著碗的紋路,道:“酒是好酒,不過,配不上這盛裝之物。”
二人雖是答非所問,但興致高漲。
聞言,馬空瞪著眼睛,也打量起九川手上的碗來。
不過是只陶碗,再一看酒壺,依舊是陶制。
馬空本還詫異這衢宮之類,怎會出現此種粗制濫造的民間之物,但見那九川滿是珍惜的模樣,他越發不明白起來。
過了片刻,九川緩緩答曰:“此酒,乃是衢侯差人送來。”
馬空轉過臉來,對著九川,又覺得一陣眩暈,問道:“笑話,衢侯怎么用此等酒器盛酒?”
言語中雖是質疑,但馬空還是明白的,從他進入衢宮的第一天起,他的新主人——衢侯,便已經給了他時時刻刻關注九川的命令。
不過,衢侯向來行事詭譎多變,極難揣測,他對九川重視有加,馬空也料到了二人關系非比尋常,得知今日他入住衢宮的消息便是之一。
九川笑了笑,并沒有回答。他嘟著嘴巴,反倒是問起馬空來:“馬空,你自何處來?”
聽到九川詢問,喝醉了酒的馬空顯然是放松了大半警惕,直截了當地回答道:“子方。”
“哦?那不是婦好氏族所在之地么?”九川繼續問道。
馬空揚了揚頭,瞇著眼睛,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子方啊,是婦好的家……”
說完,他轉向九川,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而后又繼續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可別告知他人哦,否則啊,我空就……”
馬空還未說完,一下子就倒在了桌上,繼而發出“呼呼”的鼾聲。
“喂?馬空?馬空?”
九川不大滿意地搖了搖馬空的后背,見他毫無反應,便笑笑,道:“這就不行了啊?”
九川正欲與馬空一道倒在桌上睡覺時,馬空又噌地抬起頭來,九川本還想繼續笑他,卻見他已經是滿臉淚水。
那淚在火光中一晃一晃,晃得九川難以直視。
之后,馬空便雙手砸到桌上,狠狠說道:“穗她可是我心愛的女人啊!我守護了她如此久,如此久,可是最后,她竟然成了婦好!”
說著說著,馬空突然站了起來,對著外面的月亮,他張大了嘴巴,正要開口,后面的九川趕緊把他拉了回來,把門給關上了。
被馬空這突如其來的言語和舉動驚了一下,九川的酒也醒了不少。
他扶著馬空,又回到了桌旁。
此時的九川,表情極為嚴肅,他問道:“馬空,方才你所言,可是當真?”
馬空微微抬頭,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啊,自十六歲時便作為侍衛守在她身旁,彼時,她不過六歲,而今,卻已作人婦……你,你叫我如何是好?”
九川愣了,他壓根就沒有想到這馬空與婦好竟然還會了如此深的淵源。
馬空又繼續下去,道:“那日,商王至子方,便看上了她,誰知,她亦是對商王有意,他二人相差三十啊!我不允許我心愛之人遭受半點傷害,于是,我便當面冒犯了王,之后,幸得衢侯,我這條命才撿了回來。”
“故你后來被帶來了衢國?”九川問道。
“嗯。”馬空點了點頭。
馬空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你定是疑惑我為何不死了去,竟還有臉面茍活于今么?”他的表情越發猙獰,九川忽的覺得有一絲悲傷閃過胸口。
“你還想見她。”九川緩緩說道。
面前之人沉默了。
夕,長。
注解:
[1]鬯酒:鬯酒是高級的黍酒,這種酒加入了香草或者香花,《說文》:“鬯,以秬釀郁草,芬芳條暢,以降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