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丁六年,四月。
大邑商宗廟內正舉行占卜,主持者為婦好。
她身著一身華服,略施粉黛,青絲盤起,表情嚴肅。
此時,婦好已為殷商占卜官,因其占卜的出色才能,新婚不久便得商王之命擔任占卜官。現時無有奏樂,婦好站在祭壇前正在思考著什么,這樣一來,旁側的瞽皆不敢妄動。
婦好仔細查看手上的龜甲,之前她確有整治過龜甲,她早在此次祭祀前十日便親自將龜甲上殘留的肉渣皮筋取出,洗凈削乎并干燥完畢,但今日準備時她卻發現龜甲整治得不大好,不過之前就已經定好今日祭祀,若是臨時變動,恐侵犯神靈。
旁側的瞽們謹慎聽著婦好的動靜,一旁服侍的貞人待命而動。
“婦好無需太過在意。”
旁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放肆!婦好占卜之時豈容你言語!”一瞽怒斥方才那說話之人。
婦好抬起頭來,朝說話之人的方向望去,見一身著素衣的男子坐于眾瞽之后,同后面樂人一道準備祭樂。
“你是何人?看著好生面熟。”婦好問道。
那人淡淡答:“衢國樂人——衢九川。”
……
時光倒回一年前,九川得衢侯之命,前往大邑商作為衢國進貢的樂人侍奉商王,時值婦好剛進入大邑商,她深受商王寵愛。
而后,婦好因識得卜辭漸漸在占卜上受到商王重視,隨其大小占卜增多,其占卜結果大多準確可靠,商王也越發信任婦好的占卜之術,再之后,商王便認命婦好作為殷商的占卜官,主持大小祭祀及占卜活動,同殷商貞人爭等一道事鬼神。
九川也就是在那時侍奉殷商,因受衢侯推薦,他便留于大邑商作一樂人,并且,可能為一輩子留于大邑商,與之交換的條件:衢侯絕對保證素一周全;若是九川無故逃回衢國,衢侯會直接殺掉素一。
在過去的一年中,九川在大邑商的瞽宗學習各種巫樂,熟習鼓、磬、鐃、鐘、鈴、塤、笙、琴等各種樂器。
較之衢國,殷商的祭祀和占卜活動更為頻繁,幾乎天天占卜,日日祭祀。婦好則是同其他貞人一道往返于大邑商與其周邊地域,而九川,便要經常跟隨著婦好她們前往殷商各地進行祈雨等活動。
九川本想著來了大邑商,或許便會有更多的機會能見到其師——現今殷商之卿士師般。不過,因身份地位、司職各異的原因,師般多忙于統帥軍隊、參與狩獵、收取貢賦等事,難見一面。
一次,九川從旁人處得知師般同蟌一道領王命共同辦事,于是,九川特意在大食之后的空暇時間偷跑到城門等候,沒想還沒等到師般出城門,九川便因被發現,后還因其瀆職被罰,一月清理樂器。
九川也想過托人帶予師般自己現在大邑商的訊息,但無奈大邑商中多受限制,所識之士甚少,此計作罷。
……
時光回轉至現時。
方才婦好說起九川好生面熟,還要追溯九川在前來大邑商之前,馬空聽聞九川即將前往大邑商的消息,便在九川臨走之前將一骨笄給他,托他帶給婦好,其實,九川當時便料到,馬空如此多情之人,自當對婦好戀戀不忘。
而后,九川便想著能趁因職務之便,將馬空的骨笄交予婦好。但是,沒想一年已過,皆無機會。九川便想趁著此次與婦好熟悉起來。
雖從未有過言語交際,但此番九川膽敢在貞人及樂人面前同婦好說話,其實只是也是想讓此次占卜正常進行下去罷了。
婦好走了過來,注視著九川。
九川抬頭,近距離見婦好,見她面頰上方、眼下有淺淺的斑,因粉遮掩,并不明顯,模樣,確實秀麗非常。
“你知曉我方才在遲疑何事么?”婦好問道。
九川起身,畢恭畢敬地向婦好,行禮道:“稟婦好,依小的拙見,婦好恐怕是在想占卜之用的龜甲清理不潔凈。”
九川言畢,旁側的貞人立馬怒了,重重喝道:“你這豎子!你可懂這占卜之事?竟敢當著上天言龜甲不潔凈!”
那貞人說著,向旁邊侍奉著的奴仆招手,示意他們過來帶走九川。
婦好立即打斷那言語的貞人道:“丙,不可多言,這人說的乃是事實。”
“婦好的意思是……龜甲確實整理得不好?”那名“丙”的貞人驚訝得說道,他趕緊跑到祭壇處,仔細端詳龜甲,確實,在龜甲上殘留有粘膜。
“方才你言‘不必在意’是何意?”婦好問道。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了!沒人想到堂堂婦好——商王之婦、殷商占卜官,竟然會向一個普普通通的樂人討教!
“九川不才,不過曾習得些許知識。這龜甲雖經干燥,但因其質地原因,高溫便會生粘膜,現如今正值五月,天氣漸熱,龜甲稍置一夕便會生液,實屬正常之事,還請婦好不必在意。”九川娓娓道來。
實際上,婦好原居之地,雖近大邑商,但因處于較低地勢,四方上升后多在此下沉,氣溫不似大邑商,故龜甲少見此種情況。
見九川說得頭頭是道,婦好自當是佩服非常,一旁的貞人丙倒是沒有什么好臉色。
“方才你說是喚作‘衢九川’,是么?”婦好問道。
“回稟婦好,正是‘衢九川’。”九川答道。
婦好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來。而后,婦好便命九川回歸原位候命。
再之后,整個占卜活動皆正常。
從占卜過程來看,原來婦好是在為商王子昭占卜,今歲,殷商北部西北一方國——土方,突然攻入殷商西北部,土方本為游牧之族,性情彪悍,他們攻打城邑、搶奪莊稼、擄掠人口。商王立即討伐,三月占卜,親自率領五千軍征討土方,情勢極為嚴峻,多番征伐,沒想都無果而返。
今歲前三月,九川多在瞽宗內,稍有離開大邑商,故殷商之變故,他也不大清楚,不過,事實倒是他并未過多關注所致,這才使得自己竟然會連商王親征此等大事亦不知曉。
占卜完畢,婦好表情難看,似乎是兇兆。
“你等現行離開罷。”婦好說道,有氣無力的樣子。
“敬諾。”眾人皆回復。
九川也便跟隨著瞽們一同離開了。
沒想,剛一離開,有一瞽便拉住了九川,道:“你方才可是有意為之?”
“此話怎講?”九川愣了一下,反問道。
那瞽雖瞎了眼,但依舊能準確無誤地面對著九川,扯住一臉詭異的笑容道:“你不要忘了,你不過就是從衢國來的一小小樂人,就衢國的勢力而言,也起不了多少作用,雖然此次衢國之侯同商王一同前往征伐土方,不過,你衢國也就……”
“喂,八,你可是在胡言亂語了!”旁邊又來了一瞽,打斷了瞽八的言語。
“哼!”瞽八不屑地哼了一聲,而后漸漸靠近九川,幾乎到要接近九川的臉頰了。
九川本還在納悶此人為何身為盲人還能準確判斷自己的空間位置,結果被那瞽一下子吹了一口氣,九川感覺迷了眼,一下子就閉上了眼睛。
方才那訓斥的瞽趕緊拉住了瞽八,罵道:“你這豎子,越發大膽了啊!”
而后,那瞽對九川說道:“九川,你別在意,此人就是這副模樣,他并無惡意。”
“哈哈哈哈哈哈……”瞽八大聲笑了起來。
九川被瞽八這突然的轉變嚇住了,一聲不吭。
瞽八說道:“你來大邑商幾乎有一年了罷,平時言語極少,沒想,今日竟有如此言語,事實上,我本是想稱贊你的,方才那番話,不過是想給你些難堪罷了。”
瞽八如此言語,九川倒是不好意思起來。
另外一瞽聽了,也不禁笑出了聲,又故作嚴肅道:“還不趕緊走,其他人都走遠了!”
聞言,九川趕緊想著要去扶住這二人,方便給他們指引方向。
那瞽八一甩袖,道:“我還沒瞎到此種地步哩!休要牽我!”
九川趕緊縮回了手,兩瞽皆哈哈大笑起來,九川不禁也哈哈大笑起來。
呆了一年,九川才知道,原來瞽中還有如此豪爽之人,他不禁也變得欣喜起來。
待瞽與樂人們離開后,祭壇只留下了婦好與貞人丙二人。
“婦好,這?”貞人丙仔細看著龜甲上呈現的兆紋,問道。
婦好呆呆地看著龜甲,半天沒說一句話。
“丙,王,似乎是遇上一大麻煩了啊。”她淡淡地說道。
貞人丙點點頭,將婦好蘸寫了朱砂的筆收好。
婦好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安,而后,又對貞人丙說道:“勞煩丙將這龜甲收好,婦好恐有事得先行離開了。”
“諾。”貞人丙答道,不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說道:“婦好,方才那擅自言語的樂人該如何……”
“不消理會。”婦好轉過身來,回復道。
“額……可……”貞人丙還是不甘心,非要個說法。
“想來,丙亦是知曉龜甲氣溫一高便會有粘膜生吧?”婦好問。
“額,其實……恩,確是。”貞人丙吞吞吐吐了半天,還是肯定回復道。
“那便不消理會。”婦好說道,預期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