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
九川、馬空、桑魚,三人終于抵達衢邑。
衢侯親自出來迎接,這陣勢實在令桑魚受寵若驚。
衢侯顯得極為熱情,連忙為桑魚在衢宮安排了住處,因見她并未帶族人同來,倒是詢問原由,桑魚只答族人隱居桑地已久,少見生人,恐衢邑眾人笑話。
完成了任務,九川松了口氣。
此時,衢侯正與正殿,與百辟商議冊立巫之事,九川亦在其中,卻顯得尤為緊張,他還記掛著素一。
桑魚一進殿,百辟頗為驚訝,他們雖已有聽聞這桑族多生矮小之人,但沒想竟矮小至此,他們差點就和九川、馬空最初那樣誤以為桑魚為小孩。
桑魚向衢侯畢恭畢敬地行禮,風范絲毫不差,也并未同她先前所言,久居山野,怕行事草率。
實際上,桑魚將這種節奏與行為控制得恰到好處,在場百辟不禁心生敬畏之情。
“桑族第十五位族長——桑魚,見過衢侯!”桑魚說道。
“賜墊。”衢侯說道。
一旁伺候的奴仆趕緊過來遞上了草墊。
衢侯環顧四周,笑著說道:“此番本侯令大萬與馬空一同前往桑地,費盡千辛萬苦才將桑族族長請來,本侯決定,各賜二人一千貝!”
九川聞言,臉上毫無喜色;馬空,亦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他二人形式地向衢侯表示謝意。這一反應,使得一旁的百辟議論紛紛,道此二人甚為清高,受賞竟無半點喜悅之情。
“哎,諸位,今日,我衢邑之客乃是桑魚大人,其實,此番請桑魚大人前來,想必諸位亦知曉原由了。”衢侯趕緊將百辟議論的話題收了回來,他如此說道:“本侯決定,冊立桑魚為衢國之巫。”
如衢侯所言,他請已消匿多年的桑族族長重返衢邑,無非就是因先前廢了巫槐,衢國亟需新立巫。
見百辟皆無回應,衢侯沖一旁的貞人縛問道:“縛,依你之見,此事何如?”
貞人縛倒是為難了,他亦是神職人員,這衢侯當著桑魚的面就如此問起,實在令他不好回答。
于是,貞人縛對衢侯說道:“桑族曾長事衢國,論起族人,皆習卜術,縛前些日占卜,卜得有一位大人將至,今日桑族族長來廷,終知此人便是這位桑族族長,若冊立桑魚為巫,其巫術自然是得以信賴的。”
貞人縛一說完,桑魚便投來了感激的目光。
小臣宵聽了,立馬贊同道:“貞人縛所言極是,這桑族以巫著稱,想來這大萬在桑地之時亦是見識了桑族族長的能力,若當真以桑魚大人為巫,衢國通鬼神之事便得以延續了。”
在場的無人不知,這小臣宵一向厭惡巫芷與巫槐,雖其子剛與巫槐皆為婚姻,沐族與槐族結親,但小臣宵本質上依舊是不想讓槐族得勢,因這一機會,恰巧桑魚立為巫,桑族勢力進入衢邑,再難令槐族發展。
史鐘聞言,倒是不以為然。
他從內心便否定了小臣宵這一想法。機智如小臣宵,竟會在這種個人情緒上處理不善,他沒想到,現時他族與槐族結親,若是槐族勢力繼續發展,沐族在衢國的勢力也會有所支撐。
現時,以衢侯為首,衢國的三位核心人物都肯定了將桑魚立為巫,其他人,自然亦紛紛以附和為主。
“小臣宵所言甚是!”百辟中傳來了如此附和之聲。
見在場所有人都同意了,衢侯得意得起身,站在前面,他說道:“既是如此,那本侯便決定了——立桑族第十五代族長桑魚為衢國巫。”
“縛,由你來卜問,何日冊立為好?”衢侯命令道。
“諾。”貞人縛應道。
而后,另有一年輕男子過來,將貞人縛的卜具呈了上來,另有一人端著炭火,將其放于正殿正中央。
周圍百辟皆保持安靜。
貞人縛準備好龜甲、小鑿、銅鉆。
“乙巳[1]立,可乎?”衢侯問。
衢侯一問完,貞人縛拿起銅鉆,自左側開始,在甲骨背面敲出棗核形的槽,之后,又照例在旁邊鉆出一排圓孔。
貞人縛從炭火中取出燃熾的木枝,燒灼槽。
砰——
槽爆裂。
龜甲裂開,呈現圻紋。貞人縛仔細觀察,九川遠遠望去,看不清那兆象。
“兇。”貞人縛說道。
桑魚默默坐在草墊上,一言不發。
而后,貞人縛用筆蘸上朱砂,在卜兆上刻寫下“一”,又在旁邊記下兆辭“一告”;最后,貞人縛刻下卜辭:
甲辰[2]卜,縛,貞乙巳立巫桑無禍,兇。三月。
衢侯繼續問道:“乙亥[3]立,可乎?”
貞人縛又重復方才的動作。
再一看兆紋,又是兇兆。
“兇。”貞人縛再次說道。
百辟深吸了一口氣,現場的氣氛驟凝。
貞人縛刻寫下“二”,又在旁邊記下兆辭“二告”。
卜辭:
甲辰卜,縛,貞乙亥立巫桑無禍,兇。三月。
衢侯倒是沒有絲毫擔憂的樣子,反倒是看到百辟皆擔憂不已,衢侯顯得情緒高漲起來,他就是喜歡看旁人緊張的樣子。
不過,百辟擔憂亦是不無道理的。畢竟衢骨之時,便是因為槐絜刻意在占卜之時作假,使得冊立時間延后了,如果這一事再次發生,恐怕難以安撫桑魚及其族人的情緒。
衢侯沒有遲疑,繼續問道:“丙子立,可乎?”
這一次,兆紋一顯,百辟皆屏住了呼吸。
正殿陷入了寂靜,靜到能夠聽到相互的呼吸聲,百辟皆在緊張得等待貞人縛宣告結果。
貞人縛啟唇,緩緩說道:“吉——”
在場之人皆松了口氣。
卜辭:
甲辰卜,縛,貞丙子立巫桑無禍,吉。三月。
衢侯宣布:“那就定下來了。四月丙子,立桑魚為巫。”
之后,衢侯命奴仆將桑魚帶下,退廷。
剛一退廷,衢侯便在偏殿召見九川。
對于這樣的結果,九川其實也有猜到。
衢侯命南竹將房門關上后,便問九川道:“大萬,此次前去桑地,你可有清楚了解桑魚其人?”
一聽衢侯這樣問,九川忍俊不禁。他在衢侯前本不應該如此不謹慎,但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對衢侯的鄙夷。
衢侯見九川在抿嘴笑,倒是沒有顯得生氣,反倒是也笑了起來。
兩人之間的氣氛甚為怪異。
九川道:“衢侯如此一問,難不成是不信任這桑魚?”事實上,九川的潛臺詞是:既然你不相信桑魚的能力,為何還要我與馬空直接將桑魚給尋回衢邑?
衢侯笑而不答。
雙方沉默了半晌。
九川開始變得焦急起來。衢侯一看便知曉了這九川是在想素一,他故意不在九川面前提及自己囚禁了素一之事,饒有趣味地等著九川來問。
果不其然,九川發問道:“不知衢侯是否還記得之前同九川的約定?”
聞言,衢侯露出一副不知所謂的樣子,問道:“約定?”
九川知道這衢侯明知自己問得是前往桑地之前說要保全素一之事,衢侯這一裝,九川越發厭惡起來。
九川直截了當地說道:“先前衢侯派我與馬空尋桑族族長,現人尋來,衢侯也當履行諾言將素一交出了罷。”
“呵呵呵……”衢侯發出笑聲。
“衢侯這是何意?”九川問道。
衢侯擺了擺手,說道:“本侯怕只是說了會保全素一姑娘周全吧,至于交出素一,這個,本侯倒無有說過。”
奸詐!
九川在心里罵衢侯道。
確如衢侯所言,他之前只是承諾如果九川按照自己的所說的去做,他便會保證素一平平安安。
奸詐至極!
如此一來,衢侯既達到了尋回桑魚出任衢國之巫的目的,又達到了控制九川的目的,一箭雙雕。
衢侯說道:“此番大萬你與馬空圓滿完成了任務,本侯亦進行了賞賜,不過,大萬看起來似乎不大高興啊,故,本侯這邊又有一任務,以便大萬能安心做事,心無旁騖。”
又有一任務!
九川憤怒了!這衢侯還沒有把素一的事情說清楚,這下竟然又要自己替他做事!果真是貪得無厭、狡詐至極啊!
我倒要看看,這衢侯又是要自己做什么事?九川心里想著。
只聽衢侯語氣平和地說道:“今王新立婦好,沒想此女子甚為卓越,占卜之術極佳,故殷商祭祀之事現多由婦好完成,不過,大邑商現缺樂人,為婦好祭祀之時奏樂,本侯便想著,既然大萬通曉樂律,何不將大萬作為樂人送往大邑商,以表衢國忠誠之心。”
“九川怕是無能完成衢侯之托。”九川毫不猶豫地答道。
“哦?大萬,你可要知曉,此乃衢國大事!”衢侯提高了音調。
九川咬了咬下嘴唇,一副大義凌然的樣子,道:“稟告衢侯,九川自知才疏學淺,若當真前往大邑商,唯恐會使衢國丟臉!”
九川行禮。
衢侯奸邪一笑,轉過身去,繼而又以素一威脅道:“如此說來,大萬是要抗命不成?這素一姑娘,大萬亦是不在乎了?”
九川每每有抗議之聲,這衢侯便會以素一相要挾。
不過,并非九川軟弱,他很清楚現時自己身處的地位,他沒有力量去抗衡。
“敢問衢侯,大概要去多久?”九川問。
只聽衢侯回復道:“大概,一輩子。”
九川瞪大了雙眼。
注解:
[1]乙巳:公元前1246年4月1日。
[2]甲辰:公元前1246年3月31日。
[3]乙亥:公元前1246年4月2日。后日期類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