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極為寂靜,偶有蚊蟲在耳畔的嘶鳴聲。
“回答我。”商王言語當中隱隱透露著一絲威懾來。
師般聞言,本想在一旁幫話,但又止住了,他不能忽視,他面前之人,乃是商王。
九川回答道:“回稟商王,小人,本是衢國大萬,后得衢侯之命,前來大邑商擔任樂人。”
“衢南山之時,余一人未見識過你的才能,不過,既是師般之子,絕非常人。”商王說道。
師般有些疑惑,便問商王道:“般聽聞一年前衢侯將九川帶至此,難不成,衢侯有說過何事?”
“不。”商王否定道,而后又解釋道:“當著衢九川之面直言此事本甚為不妥,不過……衢侯一年前向余一人進貢樂人,曾言其中有一人從衢氏,喚為‘九川’,精通音律,望我多加留心,彼時,余一人覺得這名極為熟悉,卻又想不起究竟在何處聽聞,后因事務纏身,便忘卻了此事。”
“商王言下之意,衢侯曾在王前言小人好話?”九川疑惑地問道。
商王點點頭。
九川更為疑惑了,他萬沒想到,那冷酷的衢侯竟然會在商王面前說自己的好話,衢侯究竟是有何陰謀詭計?難不成,是故意想要引起商王對自己的關注?
“若是有機會,便讓余一人見識一下你的樂吧。”商王笑了笑,繼而說道:“好了,莫緊張,余一人不過偶經此地,見師般同你一道交談,便記起了此事,那余一人也就不便打擾二位了。”
商王言畢,背過手去,便離開了。
池邊僅剩下九川與師般之時,師般問九川道:“九川,那‘衢’可是衢侯賜給你的?”
九川點了點頭。
師般再次思索了片刻,繼而問道:“你的玦可尚在?”
九川從腰際取下自己的玉玦來。只見那龍形玉玦通體瑩白,閃現出絲絲光澤來。
“好好保存,恐怕,再過不久,便有用途了。”師般說道。
“好吧,今日就暫且至此,畢竟是婦好博來的機會,再一長,難免引起瞽宗那邊騷亂,你先回去罷。”師般說道。
九川將玉玦收了回去,又問道:“師,下次相聚,不知是何時候?”
師般朝著水池那邊望去,說道:“不多時自會。”而后,沖著九川慈祥一笑。
“九川知曉。”而后,九川離開。
九川離開后不久,師般便抬頭望著天空,嘆了口氣,說道:“可憐的孩子啊……”
……
回到瞽宗,周圍的瞽及樂人皆圍了過來。
“喂,衢九川,婦好找你前去,究竟所謂何事?”有人問道。
“對啊,且說來聽聽,可是有何追賞?”另有人問道。
九川頓時覺得頭疼,正欲解釋,又聽到瞽八打趣的聲音。
“呀呀呀,一大幫人圍著一人,是無事可做了么?”
眾瞽聞此言,大怒。
“瞽八,你這是要幫這衢國之人么?”
“對啊,此人不過才來大邑商一年,你竟要幫助此等新人!”
眾瞽議論紛紛。
“夠了,諸位,今日口舌有些過多了吧!”
人群中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九川一下子就聽出了這聲音,這是上次婦好占卜之時瞽八在嘲笑自己之時,另一位幫助自己的瞽的聲音。
“文大人,我等不過是說笑罷了。”瞽中有人發話了。
“罷了,罷了,不過就是召見而已,不必大驚小怪,散了罷。”又有人發話了。
眾人自討沒趣,便散開了。
待眾人一散,瞽八便靠了過來,一手穩穩抓住九川,笑道:“喂喂,旁人皆走了,你可說真話了?”
九川只笑不語,沒有應答。
“不說也罷,我也不在乎,夠了夠了,小食去吧。”瞽八顯得很生氣的樣子,沖九川說道。
他松開九川的手,剛剛邁出一步,又轉過身來,吼道:“過來扶我!”
九川說道:“瞽八,你不是可以聽音識位嗎?”
“屁,你閉上眼試試!”瞽八提高了音調。
“那之前你又是如何行動的?”九川不由自主地補了一句。
瞽八呸了一聲,罵道:“豎子!”
九川笑笑,趕緊過去牽住了瞽八。過了一年,他才發現,原來身邊還有一個如此善良之人,他覺得極為幸運。
小食之所離瞽宗尚有一段距離,為一固定場所。習樂的瞽人與樂人皆在此吃飯,秩序甚嚴,如若臨時有事,不可來此大小食者,需上報大瞽,即負責之人。
通道上人甚多,皆是趕去小食的。
九川拉著瞽八,一下子就被人給沖散了。
九川生怕瞽八會出什么事,便沖著人擠過去,忽地,人群中伸出一只手,將他拉了出去,九川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看到了今早那個替婦好傳話的奴仆。
“你不是今日傳話之人么?”九川問道。
那人將九川帶到了一邊,說道:“小人是跟隨婦好左右的,特來傳話,今日婦好助你與師般見面之事,婦好命你不要告訴旁人,另外,還請行事小心謹慎。”
九川回復道:“敬諾。”
而后,奴仆便離開了。
食過小食,天色已大暗。
一抹晚霞鋪開,暈染了天空最末處的光亮,九川抬頭一看那色彩,有些眩暈,一想,才發覺來大邑商已有一年,他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思念一人——素一。
從他離開衢國那一刻起,他其實已經有如此覺悟了,只要他不回衢國,素一便無事。衢侯費盡千辛萬苦將自己尋回宮,原來不過就是想把自己再送到一個永永遠遠無法回去的地方。
若是因為二十一年前的目的,此等做法也太殘酷了吧,比殺掉他,還要殘酷。
九川返回住所,此處不過是商王臨時為其安排的住所,同其他樂人共同生活在一起。九川平躺在床上,靜靜地,不說話,這是他常做的事。自一年前最初住進此處,他便時常緘默不語,亦因此,他與周圍的樂人并無太多交集,關系亦不甚友善。
九川突然想到了什么,四下張望,見還無人進屋,九川伸手探進床后的一個洞內,取出一個木盒。
只見九川取出一支骨笄,長喙,上鋸齒,形冠,短翅,細長。這便是馬空交給九川,托他交給婦好的骨笄。
那骨笄在油燈的照射下閃現著一種異樣的光彩來。
忽地,有一樂人進了屋,一下子就瞥到了九川手上的骨笄,九川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樂人便搶走了九川手上的骨笄。
“喂,你這是作甚!”
九川吼道。
那樂人舉著骨笄,仔細打量,一臉猥瑣的樣子,狂笑道:“哈哈哈,這可是心愛女子所給的信物不是?”
九川趕緊沖到那人身邊,一下子,搶過骨笄。
“哦喲喲,竟然怒了,不是不屑與我等言語么?”樂人越發猖狂起來,而后大叫道:“這幾日盡被你占去了風頭,衢國之輩,哪來如此多動作!”
九川不想與此等低俗無禮之人爭吵,于是大步跨出了住所。
路上時有碰上歸來的樂人,九川皆低垂著頭,顯得極為消沉。
按照王宮規矩,百辟本不可在王宮內隨意走動,更何況似九川這般的樂人。
不過,九川再次隨性了,沒有再考慮過多的事。
諾大的王宮,空蕩蕩地像一個無邊無際的深淵,偶有侍衛經過,因天色較暗,并沒有注意到九川。
九川繞了很久,忽然從旁邊遠遠傳來了一“哼”一“哈”的聲音,九川一下子顫了一下。
這是操練的聲音。
九川望過去,隔著土墻,宮外是一個操練場。
九川繞到了王宮的盡頭,墻那邊傳來一個單薄的聲音。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呵!”
“哼!”
“哈!”
有力、強烈、迅速。
能在王宮之中任意進出訓練場之人,且是女子,唯有一人了——便是婦好。
九川攤開手心,看不清手上的骨笄,但是,他明顯感受到了,手上有一個沉甸甸的重量,一直壓到了他的心坎上。
九川動了一下,沒想動了旁邊的草叢。
“何人在那邊?”
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確是婦好的聲音。
九川正欲逃走,沒想婦好便伸手敏捷地翻墻而下,從空中躍下時,烏云散開,月光灑下,一個長發女子,手持一戈,在皎潔之中從墻上跳了下來,依稀朦朧中,九川愣了一下。
“你是?衢九川!”
婦好大吃一驚。
待婦好穩穩落了下來之時,九川手上的骨笄被嚇得掉到了地上。
九川蹲下身去,本想把骨笄撿起來,而后,婦好幫她撿了起來。
“這個骨笄?你從何而來?”婦好問道。
九川斂住了呼吸,回復道“此乃空給婦好的。”
“空?”婦好手一抖,骨笄又掉到了地上。
“他托小人向婦好傳話——不忘初心。”九川緩緩說道。
婦好呆住了,喃喃道:“空他,竟然還把這個留著。”
婦好咬了咬下唇,似乎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決定,而后,她冷笑了一聲,將骨笄拾起,塞到九川手中,九川明顯感受到那骨笄一頭扎到他手掌一陣的疼痛。
“衢九川,下次若有機會,代我向空轉達:早時約定,不過兒戲。”
早時約定,不過兒戲……
月,慘白地似一道看不見的刀光,深深扎進人的心里,比骨笄的一頭還要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