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李盯著九川涂有藥物的臉頰,驚嘆道:“像,果真像!”
“史李,沒想到,你竟是站在衢黔這一邊的。”九川抿了一口醴酒,幽幽問道。
“老夫亦想不到,你竟是衢白。”史李捻著胡須答曰。
“故,早先衢黔所做之事,史李皆知曉,且還協助了他么?”九川繼續問道。
九川所說的事,乃是衢黔謀害了自己,而后還同衢侯一道設計將自己再次引入衢邑,從而加以控制。
史李答曰:“衢侯所做之事,大半都未曾告知老夫,包括先前衢侯安排一手下嫁作李氏子婦,實乃為擒白大人所設之局,這些倒無有告知我,余下的,大半老夫知曉。”
九川有些怒氣上來,故,從頭到尾,這個慈眉善目的老者竟然從旁協助、加以支持,使得衢黔害了兄長,奪取了侯位,而后還做了如此多傷天害理之事!
為何?為何要做此等幫兇哪!明明就是父衢生前極為信任之人!
九川緘默了片刻。
“聽聞,蟬兒嫁與史李了。”晃動燭光下,九川嘴唇蠕動,臉上燭影閃動。
史李沉思了一番,而后點了點頭。
“老夫早先侍奉先衢侯大半輩子,先衢侯果真是位極為明智之侯,不過,可惜啊……”史李小嘬一口,嘆了口氣。
“是說他最后竟然戀上了芷子一事,結果還因此喪命吧?”九川問道。
史李若有所思,臉上變得嚴肅起來,問道:“故,衢侯怎地秘密前往殷商,竟又留下白大人你來假扮他,衢侯此番怎如此犯險!”
史李正色。
九川做了一個“噓”的動作,道:“史李,現如今,我的身份,乃是衢侯。”
史李明了,道:“敬諾。”
于是,九川將衢侯給素一下毒,并以此來威脅自己代理衢國政務之事一一告訴了史李。
史李問道:“那素一姑娘可是你戀慕之人?老夫早前已聽聞衢侯提及此事。”
九川心里很清楚,史李現今已將自己與父衢列為一類人,同為女子相思,從而導致自己受到諸多束縛,史李,恐怕也對自己失望了不少吧。如此看來,將女子的情感玩弄于鼓掌的衢黔或許才真正適合君侯這條道路。
“罷了。此事暫且不管。倒是衢侯此番召史李前來,有何指示?”史李客客氣氣地問道,全然將眼前之人作為了衢黔。
果真是忠誠之士哪!
九川心里稱贊道。
“其實,此番召史李前來,乃是謀劃小臣宵之事。”九川說道。
聞言,史李臉上神情大變,驚訝道:“衢侯準備動手了?可,怎會借大人之手來……他難不成還有何計劃?”
“衢黔還有何計劃我倒不知了,不過,史李可知曉,婦瑾她,有孕了。”九川小心翼翼地說道,手上的青銅爵也挪到了一旁。
聞言,史李當即便站了起來,大聲說道:“什么!婦瑾她,有孕了!”
九川趕緊站起來拖住史李,道:“隔墻有耳,史李此番怎如此失態。”
史李也發現自己反應過于激烈了,緩緩坐了下來,用一副覺得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九川,說道:“這,怎么可能哪!衢侯他,明明是不愿留下與沐族有關的血脈的,況且,他明知道這婦瑾就是小臣宵安排在他身旁的一枚棋子罷了,難不成,衢侯竟動了真感情?”
“這倒不是。”九川否定道。其實,此時他早有城府。
“此事可有昭告全國?”史李問道。
“無有。”九川答道。
“如此說來,衢侯還另有打算了?”史李問。
九川答曰:“衢侯準備舉辦生辰慶典,在慶典之上,將婦瑾有孕一事公布出來,小臣宵那邊,我早先已透露了,不過,見小臣宵的表情,似乎不大歡喜呀。”
史李說道:“那是自然,小臣宵雖口頭常說擔憂婦瑾,實際上,若衢侯之子出生,便是危及他今后的計劃,小臣宵其人,甚為自私,他想要的,乃是自己坐上……”
話說到一半,門外忽有黑影閃過。
“好酒!好酒!今日當真是感謝衢侯盛情款待了!”史李相機行事,趕緊假裝只是在飲酒,好把方才的話題給引開。
“史李久未來宮,本侯自當以佳釀款待,既然史李喜歡,這酒便送史李幾壺!”九川也趕緊裝作衢侯的樣子道。
許久,未見門口有動靜,九川跑到門口,小心窺探,前方階梯下除了守候的侍從,并無其他人。
“白大人不必驚慌,自衢侯當政以來,此等監聽乃是常有的事,衢侯之奴仆南竹乃是一忠仆,若當真有人久久窺探,他自會前來稟報。”史李安慰道。
九川喘了一口氣,心中不免擔憂起來。原來,衢黔一直是生活在這種遭受監視與監聽的日子里。
他不禁感慨。
“好了,史李亦不免久留,既然衢侯一切皆已安排妥當,史李也就不便過多干擾,白大人便照其行事即可。”史李一邊說著,一邊準備離開。
就在史李行禮轉身欲離開之際,九川喚了聲:“史李……”
史李轉過頭來,只聽得九川問道:“史李,你為何如此信任衢黔?”
夜下,史李外露出來的銀發閃亮著光芒,九川聽到史李說道:“先衢侯選中的人,自然是無錯的。”
史李一下子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拍拍腦袋,以自己“胡言亂語”為由糊弄過去,隨后便告辭離去了。
先衢侯選中的人?什么意思?
難道,衢黔奪取侯位,竟是父衢的意思!
九川心想。心中不禁生起了一絲慌亂。
衢黔先前所做的一切,若當真皆是父衢的意愿,那么,自己慘遭閹割,那也是……
九川一驚,臉色刷白。
房前侍奉的南竹奔過來,畢恭畢敬地問道:“現需南竹進去收拾么?衢侯。”
九川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
“衢侯,衢侯。”
南竹叫了兩聲,九川這才從沉思中反應過來,趕緊點點頭,允許南竹進屋收拾桌上的青銅爵及酒壺等器皿。
翌日。
九川探聽貞人縛消息,聽聞前些時日衢北洪水已息,貞人縛已返衢邑,九川便召來貞人縛,占卜生辰慶典的吉日。
貞人縛一見到假扮衢侯的九川時,表情極為奇怪,不過,整個占卜過程,貞人縛并沒有說起此事,九川只當是糊弄了過去,也沒有說什么。
“庚寅日。[1]”貞人縛占卜得。
于是,九川趕緊吩咐下去,讓貞人縛安排幾名貞人好生準備,仔細觀察了方才占卜所用的甲骨后,讓貞人縛收好。
“諾。”貞人縛應聲道。
就在九川準備離開宗廟,另外聯系巫魚等人時,忽然聽到貞人縛小聲說了句:“若是有需協助之處,大人開口即可。”
九川愣了一下,點點頭。原來,貞人縛早就發現自己不是衢侯了。
五日后,庚寅日,正殿,衢侯生辰慶典。
九川著衢侯華服,頭梳辮,盤起。素衣,翹尖鞋。整個人神采奕奕。其旁坐有婦瑾,亦著華服,兩側有四名奴仆侍奉,其下為百辟,最前面,則是來自各邑鄙的臣子,皆準備了犧牲,前來進宮。
主持慶典之人,乃是小臣宵,而這,亦是九川刻意安排的。
只見小臣宵著雷云紋飾華服,梳辮,身側別有一匕首與玉器,站直身子,老當益壯。他向九川行了一個大禮,而后大聲說道:“今日,乃衢侯生辰大典,諸邑來賀,獻禮!”
小臣宵言畢,各邑鄙之臣依次上前來,上報進貢的賀禮。大多為馬、牛、豬等牲畜,偶有進貢婦人者,九川表情皆不大自然。
看著小臣宵站在前面指點的樣子,九川不禁想到了二十七年前,自己八歲生辰時,小臣宵將巫芷之發進獻給父衢,然后,父衢便暈倒了,卻無一人敢站出來指責小臣宵,果然是權力之大蓋天,可恨之人!
待到百辟獻禮完畢,九川沖小臣宵揮了揮手,示意他先退到一邊。
小臣宵點點頭,極不情愿地站到了一旁。
很享受站在正殿之上指點他人的感覺,是吧?小臣宵,此番,我會讓你好好享受一下的!
九川心中喝道。
九川緩緩起身,姿態極為優雅地將坐在一旁的婦瑾拉了起來。婦瑾紅著臉,低垂著頭。九川卻覺得極為可笑,婦瑾竟渾然不知身旁此人不是自己的夫,當真是被愛沖昏了頭腦,愚蠢之極!
九川振了振衣袖,先前走了一步,中氣十足,道:“今日,諸異鄙前來為本侯慶賀,感謝之至,其實,今日除乃本侯生辰,另有一事,還需昭告衢國上下。”
百辟聞言,皆好奇萬分。
九川牽著婦瑾的手,假裝含情脈脈地望著婦瑾,面向百辟,道:“此乃衢國第二大喜事,即,本侯之婦,瑾,已有身孕!”
九川一宣布,現場恭賀之音四起,全體沸騰起來。
“恭喜衢侯啊!”
百辟賀道。
似乎是等待了漫長的十八載,百辟皆為衢國后繼有人感到欣喜非常。
“巫舞起——”小臣宵宣布。
隨后,數名頭戴鬼面具,身著羽衣的巫便跳了出來,在百辟面前扭動著曼妙身姿,奏樂亦響了起來。
不過,在晃動的人群間,九川明顯看到了,小臣宵臉上的一絲不悅。
低頭看了看伏在自己胸口的婦瑾,九川咧開嘴,微微一笑。
注解:
[1]庚辰年,癸未月,庚寅日:即公元前1241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