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李,請悉數告知我。”九川面對著尹李,端端正正地跪坐。
尹李眼角的皺紋緩緩舒展,說道:“彼時,黔大人趁亂去見先衢侯,老夫恰巧撞見了他,黔大人便求我保密,還讓老夫在先衢侯面前發誓,為黔大人效盡一生。”
眼前,似乎是出現了父衢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場景。
九川還清晰可見父衢緊緊抓著年幼的衢黔,托付道:
黔,你兄長自小溫厚,不曾傷害一物,父著實為他擔憂哪!你與他年紀皆小,父此番怕是要永遠離開你二人了,可,可小臣宵一向對這侯位虎視眈眈,你年幼,不曾知曉,那小臣宵笑里藏刀,此番父舊病復發,便因他,因他,唉!只怕你與你兄長今后抵抗不了他啊!
“啪啪!”
那淚水,順著臉色蒼白的父衢的臉頰,順著衢九川的臉頰,緩緩滑落,此刻,已分不清哪是幻象,哪又是現實。
年僅六歲的衢黔咬咬牙,沖先衢侯笑道:父衢,莫要擔憂,阿次,阿次定會好好守護兄長大人的,兄長大人的侯位,阿次定會好好守護的!還有,衢國,阿次也會好好守護的!
先衢侯含淚而笑,沖旁邊的尹李說道:史李,黔與白,就交給你了,還請你好好輔佐白!
諾!
先衢侯的手緩緩滑落……
“然后,小臣宵便趕來了,時年六歲的衢侯竟十分機敏,立馬讓老夫躲在了暗處。”尹李回憶起二十七年前先衢侯歿,依舊歷歷在目。
“故,當時小臣宵欲殺黔滅口?”九川問道。
尹李點點頭,繼續述說道:“老夫在暗處,看到小臣宵過來想騙黔大人離開,黔大人將小臣宵的詭計盡數識破,而后,便同小臣宵談了一個條件……”
……
小臣宵將青銅匕抵在六歲衢黔的喉間,沒想,衢黔竟紋絲不動。小臣宵大怒,道:今日,我便連同你兄長,一道送你二人去見父!
衢黔表情鎮定,笑道:小臣宵不怕名不正言不順么?
這一問,立馬激怒了小臣宵。
衢黔繼續說道:若真想要這侯位,何苦給自己留下個詬名,落得衢國人笑話……倒不如,先將我扶為衢侯,娶了小臣宵之女,彼時,我再主動退位,奏明商王,將你冊封為衢侯,可不是皆大歡喜?
小臣宵思索了片刻,也覺得這主意甚好,便放開了衢黔,問道:那你兄長如何處置?
衢黔舒展開一張大大的笑臉,說道:依白的性情,必定不肯依你,倒不如命人殺之,對外宣稱悲傷過度而亡,可好?
小臣宵用手捏了一下衢黔的小臉蛋兒,笑道:想不到你父竟生出了你這般機靈的人兒,平日里我竟沒看出來,你比你那位規規矩矩聽話的兄長好多了,今后必定大有前途!
“也就是因為這樣,黔大人假裝與小臣宵立下了一個約定,因為擔心白大人性格溫潤,不肯配合,先衢侯病歿的真相以及自己的承諾未對白大人吐露分毫,而后,他托我找來一個忠仆,本是準備引來白大人,讓這壯漢綁了你安置到一處安全之地的……”尹李說道。
“故,黔他,一開始是想讓我遠離衢宮這是非之地,一個人面對小臣宵的陰謀詭計的?”九川的心跳一直在加速,他甚至可以透過自己的胸膛,聽到“咚咚”的聲音。
尹李點了點頭,慈祥地看著九川,繼續說道:“他與老夫原先商量的計劃本是如此,等到合適的時候,再將你尋回,不過,沒想到小臣宵并不信任黔大人,于是自己派出了殺手來。”
“于是,黔大人那邊想要救你的手下,與小臣宵那邊想要殺你的手下,雙方發生了沖突,爭斗中,小臣宵的爪牙意外傷到了白大人的下體,導致白大人無法生育,最終,小臣宵的手下在追殺白大人時未果,這邊的人馬便干掉了小臣宵的人馬,并假裝成對方的手下,將順利解決白大人之事匯報給小臣宵。”
“未果?也就是那時,師救下了我?”九川不可思議地望著尹李,說道:“難怪,我印象當中,被人綁了,蒙住雙眼,撞擊中,結果被人帶來了衢南山,本是想救我的人同想殺我的人混作了一團,對了!最后那個追我的人,其實,其實是想要救我?”
“自此,黔大人一直在派人追蹤白大人的下落,那位陪伴在白大人身旁的姑娘,是黔大人從小訓練長大,為了保護白大人而存在的,白大人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暗中將白大人迎回衢宮,滅掉小臣宵后再正式昭告衢國白大人的真實身份,重回侯位!”尹李一邊說著,一邊凝視著九川不小心掉到地上的玉玨。
“白大人無法生育之事,其實是在衢侯意料之外的,他娶了小臣宵之女,一直不愿生育子嗣,一直不愿與其他女子交好,就是不想讓他的子嗣成為今后白大人正式登上侯位的障礙,不過,他后來知曉了此事后,才決定與白大人最為珍視的素一姑娘誕下子嗣的,衢侯他啊,是希望這個孩子能夠作為白大人與素一姑娘的血脈留下來……”尹李動情地說道。
“什么嘛!明明那么逞強,在我面前還裝得那么冷酷,口是心非,竟然什么都不表明,什么都不解釋,在仇讎身邊,隱忍了二十多年,豎子!何時,變得這么沉穩的!”九川罵道,眼中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
尹李捂住自己的嘴巴,說道:“衢侯他,不過一直在假裝殘忍,他用這種方式來武裝自己,不信任任何人,一個人,面對無數人征戰,他之所以如此對白大人,也是希望白大人能舍棄掉溫柔的性情,成為一個真正能夠擔任衢侯之位的大公子啊!如果不能做到舍棄情感,衢國侯位,或許早就被小臣宵玩弄于手掌了!”
對!尹李說的都是對的!
只是,原來那個一直沒有成長,活在一個人的世界中的人,竟然是自己!
衢黔他竟然為了自己和衢國付出了那么多,可是,可是自己又何曾做過一件符合自己身份和職責的事情?沒有啊!像那樣年幼的衢黔,默默承擔了所有的罪名和痛苦!那樣的衢黔!為什么啊!為什么要他一個人去承擔后果啊!
九川猛烈地向地上揮動拳頭,熱淚混著汗水,一同撒向揚塵的地面。
痛,血,卻及不上衢黔這二十七年來經歷的分毫。
沒有親人陪伴的環境,沒有真情,只有爾虞我詐,只有諂媚討好,只有茍延殘喘,活下去,或許就是他的全部吧!
可憐的兄弟——衢黔。
“尹李,衢宮就先托付予你了。”九川說道。
尹李望過去,見九川匍匐著,臉側的發擋住了尹李的視線,他看不清九川此時的表情,但是,卻能明顯感覺到,從那具身軀里傳來的,強大的氣息。
“白大人,你要去往何處?衢侯有令……”尹李恐慌地說道。
“噓——”
只見九川比了一個閉嘴的動作,緩緩說道:“現在,本侯就是衢侯!”
一個甩袖,九川撿起掉在地上的龍形玉玨,系回腰間,大跨了出去。
“且慢!白大人!且慢!”尹李在九川身后大喊道,但是對九川絲毫不起作用。
“尹李不必多費口舌了,即便是有幾百把刀架在他的脖頸上,他還是會去追趕衢侯的……他二人,可是兄弟……”巫魚在一旁緩緩說道。
“可,可巫魚不是占卜得兇兆么?”尹李焦急得說道。
巫魚淺淺一笑,回答道:“他二人的命運,本就應由自己掌握,巫魚之卜,不過是外力,并非能決定人生死之物。”
巫魚言罷,悄悄退去了。
望著九川遠去的身影,尹李默默祈禱。
策馬奔騰,九川狂奔在衢邑街頭。整個衢邑都在嚴密防守之中,等奔至城門處,有兵士攔下了九川,道:“大人,戰事緊迫,不可通行!”
九川擦了擦藥物花亂的臉頰,露出自己原本的臉龐,對侍衛說道:“那守城的閽人可認的我,我乃當今衢侯之兄——衢白!”
一陣風吹來,馬上的衢九川,英姿赫赫。
“我是前去支援衢侯的,還不開門!”九川大喝道。
那侍衛遲疑了半晌,直到身后傳來一人的喊聲:“開門!”
九川轉過身,見到了一身戎裝的素一。
“素,素一?”九川大驚,追問:“你追來是作甚?”
素一沒有立馬做回答,舉起一塊通行的信物,道:“我乃衢侯貼身侍衛羑嵐,不識前面這位大人,可認識我手上這通行令!”
“是,是,小的馬上開門!”侍衛立馬打開了城門。
“素一,你怎會跟過來?那鹖兒呢?”九川問道。
素一粲然一笑,說道:“衢侯給我下的一個終身任務,便是傾盡一切保護你,我召來了百余兵士。鹖兒已交由尹李照顧,無需擔憂……衢九川,可還記得你曾經給過我的承諾,故,不要舍棄我!”
九川沖著素一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夕陽下,兩個馬上的身影,淹沒在緊隨其后的人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