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1)
作為SOLDA(SaveOurLetter&DiaryAssociation)的一員,我的工作實在乏善可陳。每日如同一個圖書管理員,在塵封的檔案中灰頭土臉地找尋著。然而,大海中打撈上來的永遠只是淤泥,沒有珍珠。我也習以為常了。
說實在的,我對自己的這份工作并不以為然,感覺自己多少有點象復辟的張勛。因為我自己就既不寫信,更不沾日記。偶爾會如現在一樣,寫幾個字,但只給自己看,也不具日期和天氣什么的。和朋友的聯系,不是手機,就是電話,還有就是QQ,MSN和SKYPE等等,連EMAIL都少用,哪里還要寫信這么麻煩。我很佩服中國的郵局居然還都能支持著不關門大吉。那實在需要特別的勇氣。至于日記,小時我還真地寫過,迄今還有厚厚的五六本,積著厚厚的灰,幽怨地立在書櫥里。上班以后,白日象被鞭打的牛,晚上是倦歸的鳥,做做飯看看電視哄哄孩子,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別說寫日記,寫個電話號碼的時間都難得有。
然而工作畢竟是工作。就像你不一定要喜歡你的領導,背后就算把他罵個狗血噴頭在單位的走廊不期而遇時卻必須要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噓寒不止馬屁不斷。人嘛,就是這么無奈卻也就有這個能耐。鄙人當然不能免俗。前一段時間去聽MBA的課程,滿腦子被灌了創意,策劃,營銷之類的黃湯,一想,也不能白聽啊,于是絞盡腦汁腸汁膽汁,一個百十頁的策劃案就放在了領導的案頭。其實說白了就一句話:在民間征集日記書信,不論古今,不論體制,不論名流百姓,不論凡人英雄,但有一定價值,即收集成冊,可永久收藏。并評出一二三等獎,以資鼓勵。
想想自己也是找抽:領導一拍腦門,好,此事就由你負責了。輕描淡寫一句話,在我耳邊一吹,我成了停不下來的陀螺:寫征集稿,聯系報社,組織人手,征詢意見,更可怕的是層層上報,級極審批,風風火火,一圈下來,如同歷練了一遍十八層煉獄,重見天日時,是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
終于錢也付了,稿也發了,心中竊喜,以為從此萬事大吉,不料卻從煉獄摔落到更深的地獄:電話被打爆,mail被灌水,QQ,MSN在我電腦的下方疊起了羅漢。
昨夜回家吐了兩升的血......
今天我臉色蒼白象鬼一樣坐進辦公室,就有同事盯著我看:
“你見鬼了吧?”
“你才見鬼了呢!”我說。
電話鈴響。不用接我都知道是什么內容。
“麻煩你直接把稿件寄到我們報紙刊登的地址,有消息我們會跟您聯系......”我拿起電話怒氣沖沖地說。
“我不識字......”電話那頭是一個怯怯的男聲,聽上去有四五十歲。
“不識字?...”
“俺們鄉的先生叫我打這個電話。俺們家宅基地里挖出一盒子破布,上面寫滿了字......俺拿去讓俺們鄉中學的先生看,俺們鄉的先生說你打這個電話,俺就打了......俺們鄉的先生說你們得給俺很多一筆錢,最少也得三五萬的,俺估摸著,兩萬也成......”
“那你們鄉的先生告訴您那是什么了嗎?”我總算聽明白了一些,試探著問。
“俺們鄉的先生說他也看不太懂,說象是......象是......象是陳......陳......世美的信......來著!”對面的聲音結結巴巴,顯然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話。
現在的人真是瘋了。我再也忍不住,捂住話筒,笑得前仰后合,死去活來。一個月來的晦氣也全在這笑中滌蕩一空。幾個同事莫名其妙地望著我。
好了,好了,停住,我對自己說。但每次當我想對話筒說話時,又忍不住大笑。
我長吸一口氣,力沉丹田,盡量憋住,我聽到自己對著話筒說:
“大哥,您對你們鄉的先生說,那個電話您打了,電話那頭說這一盒子陳......陳......世美的信的破布少說也值個三五十萬,您說便宜,兩萬給他......”
我再也忍不住,擱下電話,又一通狂笑,如鬼哭,如狼嚎。
幾個同事圍了過來。我在笑的間歇對剛才問我是不是見鬼的同事說:
“你沒說錯,我真地見鬼了......”
(2)
昨夜不知咋的,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本來心情超好,當笑話給老婆講陳世美的信,不料她根本沒反應,只不屑地看著我笑。
我有一種“被侮辱和被損害的”感覺。
“你不知道嗎,陳世美壓根就是一個笑話,一個關公戰秦瓊,一個被宋朝的包公鍘了的清代清官,一個比竇娥還冤的千古奇冤......”我對妻說。
“這就是你笑的原因嗎?”妻說:“你看過那些你所謂的破布了嗎?那個老師說他也不太懂,你確定那就是陳世美的信了嗎?就算真是陳世美的信,你確認他們是同一個陳世美?你都沒看過,你就那么肯定那些不是真正的陳熟美的信?你......?”
妻的一個個問號如同一棒棒悶棍打在我頭上,把我從天上打到地面,又從地面打到地下。
我無言以對。
我象一只斗敗的公雞,本來高昂的心情象雞頭一樣耷拉了下來。
半夜時分,我打開電腦,搜尋陳世美:
“陳世美,原名陳年谷,又名陳熟美,均州(即湖北均縣,現丹江口市)人,出身于仕官之家。清初游學北京,順治八年(1651年)辛卯科進士。初任河北某地知縣,后因得康熙賞識,升為貴州分守思仁府兼石道按察使,兼布政使參政。”
......
整整一夜,陳世美這三個字就象是一個秤砣壓在我腦子里,沉沉的讓我連動一下頭都覺得困難。一大早,我飯都沒吃,匆匆趕到單位,翻查電話上的來電顯示。出乎我意料,居然是一個手機號。我撥過去。我能聽到我的心因莫名其妙的興奮咚咚直跳。我下意識地閉上嘴巴,生怕它會從嗓門眼子里蹦出來。
“你哪?”
天哪,多么熟悉,多么親切的聲音!感謝科技,發明手機這么個玩意!感謝黨和政府,把中國的經濟發展到連農民都人手一部手機!
“我是SOLDA啊......”我匆忙之中,竟不知如何說起。
“你送沙發的啊,俺們家沒訂沙發啊......”對面的聲音警覺地回答。
我汗。
“不是,大哥,我是北京的書信辦啊......”我說,盡量抑制住緊張的心情。
“啥?北京的駐京辦?”
我狂汗。
該如何讓他弄明白我是誰呢?That’saquestion。
“我是您昨天說的......那個......陳世美......”我語無倫次地說。
“你陳世美啊?”
汗死。
我靈機一動:
“我是你們鄉的先生讓您打的那個電話啊!您昨天說您有一盒子陳世美的信來著......”
“噢,曉得了,曉得了......”謝天謝地,對面的聲音終于恍然大悟,也變得謙恭起來。
問明了那漢子的姓名,地址,跟領導和同事打了個招呼,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3)
我怔怔地對著這一盒子“破布”,如同逮了只刺猬的哈巴狗,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在丹江口的幾天就象是一個夢(直到現在我還恍惚老覺得自己在夢中)。我算是真正見識到了中國農民的狡慧。那個五十多歲的漢子滿腹狐疑地把這一盒子東東擺在我面前,死死地盯著它們,比看著他的小孫子還緊,好像一不小心這些破布會自己生出兔子的腳來,一溜煙就跑得無影無蹤了似的。
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東西確實有年頭了。“破布”應該是比較上檔次的絲帛,質地輕柔而堅韌,觸手平滑,非官宦大家不可能有,然色澤已然褪盡,不復可辨原色。邊角,也有中間,有明顯的破損。字跡極淺,偶也有缺漏,辨認起來非得要極大的耐心和毅力。我約略翻了幾幅,每幅看了幾行。我也看不大懂。但好像真是陳世美給秦香蓮的信。這是怎么回事呢?
“這是偽造的陳世美給秦香蓮的信!”我對那漢子說。
“你咋知道是偽造的呢?”那漢子急了,面紅耳赤,臉上青筋一根根地暴出。
為了證明陳世美的故事純屬無稽之談,我找來了丹江口的縣志,網上的資料,尚德倫老考證陳世美的書,甚至陳姓后人給他講述陳年谷的生平。一切都是白搭。那漢子倔得象頭驢,小心翼翼地護著他的犢子—那一盒子帛書。
“假的你還要它干嘛?”他說。
我啞口無言。
這就是農民的智慧!不服不行啊!
“兩萬塊錢,沒別的商量......”他說。
任憑我苦口婆心,舌綻蓮花,嘴皮磨破,耗盡最后一星唾液,那漢子依然是巋然不為所動,萬年青松一般,咬定兩萬不放松。
我絕望了,決定放棄,并且大大地把“放棄”兩個字寫在臉上。
“我給你兩千塊錢,申明一下,這是我個人出的。如果最后我們的評比結果出來,一等獎我們是五萬元,我會再給你四萬八,如果最后什么獎都沒得到,算是我花兩千買的,你看行不行?不行的話,那么再見了......”我感覺自己真的就象是一只籠中困獸,在做最后的嘗試。
但就這最后的嘗試花了我兩千元錢,我大半個月的工資,換了一盒子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帛書回來。事后想想這個悔噢。腸子都青了。
“你把它們翻出來吧!說不定真能得個什么獎,那你那兩千塊錢還算沒白花。”妻說。
“我?”我給她兩個大大的白眼珠。
“你怎么了?你懷里踹了張碩士文憑,又在故紙堆里摸爬滾打了十多年,這點本事還是有的吧?”妻嘲弄地望著我。
“拜托,我那是管理學碩士,好不好?”我抗議。
“那你就好好用用你的管理學知識,管理一下你這兩千塊錢買來的破布,看看如何營銷才能讓你的兩千塊錢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結出果子來。”
老婆的話永遠是對的。
中國的女人實在是不得了。一朝脫去兩千年的桎梏,便如破繭而出的蝴蝶,顯示出絢麗非凡的本相來,讓中國的男人只能嘆為觀止,只能望塵莫及,只能自慚形穢,只能陽痿。只看體育,就可見一斑。賽場上但見鏗鏘玫瑰們英姿颯颯,男人們只好作綠葉。另一方面,好像卻也能顯示出中國雄性體育健兒們(尤其是足球驕子)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女子牛的高尚情操來。
就因為老婆的一句話,我千里迢迢花兩千大洋去買了一堆破布回來。現在,又因為她一句話,我又一頭扎進這堆破布里,要讓這些云里來霧里去讓丈二和尚也摸不著頭腦的之乎者也們為我生根發芽結果吐回我的兩千塊錢(我可憐的兩千塊錢啊!)。
先申明一句,本人既于古文毫無研究,又與作家一行千山萬水,更沒做過翻譯,所以下面的譯文錯漏是難免的,不錯反是例外的,所以懇請大方之家注意保護大牙,切莫笑掉。但凡還有笑掉的,鄙人已盡告知之責,因此概不承擔后果的。
原文字跡本多有模糊磨滅,我只能但盡人事,能補的補,能刪的刪,如無特殊原因,也不會打上數百個□□□,再另注此處譯者刪x百字。所以如果上下文有不通或者斷裂,也在常理。至于甲子年,丑寅時的,也全依現在的說法做了相應的修改。不再一一通告了。
上篇
(4)
香蓮,香蓮,我提著筆坐在窗前已經一個多時辰了,然而,除了你的名字,我實在不知道我還能寫什么。有千言萬語就在筆尖,隨墨欲滴。墨干了,我的筆卻依然懸在紙上,無個著落處。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不靜。月亮只有一半,孤單凄清地斜掛在梧桐樹梢,把月華無助地灑向四方,似乎在尋找她的另一半。夜深沉,深沉如磐。萬籟俱寂,我卻獨不能靜。我這一生,都注定再也沒有平靜了,香蓮。
叫我如何能靜呢?香蓮,今夜,是我的燕爾新婚。第二個洞房花燭。只是,這一次,新娘,不是你。
十年了吧?十年前的那一夜,也是秋天吧,我們的新婚之夜。那是我終生珍藏的一夜。好似就是昨天。紅燭下的你清麗照人,美艷不可方物。閉上眼睛,你的羞澀,透過十年的光陰,依然觸手可及。我的心如戰鼓喧天,鼓舞我的手,英勇的士兵,攻城略地:陌生的城,富庶的地......你的唇象受驚的小鹿,你的喘息飄忽不定,你的柔荑在我的背上留下我人生第一道幸福的血痕。我就是那九月收割季的農夫,收獲著你輕飔拂過的顫抖,你毅然決然飽滿的奉獻,你全部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我這小小的谷倉因你而盈滿。是啊,你給我的是如此的多,哪是我這小小的軀體所能承載得了的呢?
三月游,杏花吹滿頭。所不同的是,那個三月,那次出游,在我們同窗好友之外,多了一個爛漫如春花的你。而我的心里,如同中了魔蠱一般,種下了一個爛漫如春花的你。圣人是不談怪力亂神的。可我實在找不出別的可以讓自己信服的解釋。
那一場病,我在床上躺了三個月。除了在沉疴迷離中與你再相會,我實在不知道我還能有什么其他選擇。我一介窮書生,衣僅蔽體,食難果腹,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如何敢去幻想均州首富秦家的千金?而況乎,這個千金美如天人,更賽天人。
然而,你來了。你來到我的病榻前,把我從閻羅手里拉了回來。我醒來時,你的手還握在我的手里,你的淚噙在眼里。
再三個月,你成了我的新娘。
沒有人能測量你的付出:秦員外以斷絕父女關系相挾,夫人哭天抹地,三日不沾水米,而天放兄原是我的莫逆,也與我割席斷袍,相約老死不相往來。
“我引你為生平知己,不料你包藏虎狼之心。我妹年少輕信,你怎能以一己的私欲,毀她一生的幸福?”他責問我。
我無言以對。我想說,我會給她幸福的,傾我所能讓她幸福。但是,我有什么呢?我又能什么?我拿什么讓她幸福?除了蒼白的言辭,我一無所有。
“普天之下,我還能相信誰呢?我還能相信誰呢?”他仰天長嘆。
我能感受到他的痛心疾首。我知道,我永遠失去了一個傾心相交的朋友。我選擇了默默承受。我可以失去朋友。我可以背負重色輕友的名。我可以被天下人遺棄。我只不可以失去你。沒有你,生命對我將除了負累外毫無意義。
我是自私的,一如天放兄所言。而你,展示給了我一個怎樣無私的你:洗去鉛華,你素面朝天,脫去華服,你荊釵布裙,你琴棋書畫的一雙巧手舞起了紡錘,你細嫩的肩挑起了這個清貧苦寒的家的里里外外。
一年半以后,春哥來到了這個家。再一年,冬妹也來了。這個家一下子熱鬧起來。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起早貪黑,忙里忙外,伺候完兩老伺候兩小,卻什么也幫不了。每當我手忙腳亂想為你做點什么時,你總是推我到書案旁,按我坐下,并順帶著揉捏一下我的肩,說:相公,安心讀你的書,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此時的我,也總是心中充滿著對造物的感恩,撫著你已被家務磨得細膩不再的手說,娘子,有朝一日,我一定讓你做狀元夫人。你笑了。一臉的幸福。我知道我家相公不是均州這個小水池里的小鯉魚。只是將來富貴了,不遺棄我們娘叁,我也就知足了。
恍惚中,你就站在我身后。我嗖地起身,轉回頭看。沒有你。我驚得一身冷汗。我身后只有無盡的黑暗,張著黑魆魆的口,要把我吞沒。
窗外,風聲嗚咽,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