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香蓮，一連幾天，我心神恍惚，不能自處。盼兒的事令我懊悔不已。我迄今不明白彼時的我為什么空空如也，心中便連你好像也不復存在。反倒是樂平似乎還在。有一種報復的欲望操控著我。對她不貞的報復。回思過往，重新省視己身，我忽然恍然大悟：我其實是非常在乎她的。無數個夜晚，我輾轉反側，恨自己不能回到過去，把她從她二叔的魔爪下救出，恨不能在包鐿之前認識她，告訴她她是屬于我陳世美的，要她留著清白的身子待我。是的，她已經在不經意間成長為我心頭的又一個傷痛。她無聲無息，不動聲色地就在我心中攫取了一方原本只屬于你的領土。如果沒有盼兒的不期而來，我也許還在懵懂中自欺欺人。曾經你是我的唯一。可是如今，你們三個女人在我的生命中都留下了足跡。無計可消除，亦無法去磨滅。然而，無論你們誰，對我都好像又只是鏡花水月，看似觸而可及，實則云漢渺渺，不可捉摸，也不堪盈手摘握。
我幾次去找公主，然而每回沒到她門口，我又逡巡卻步。每回鼓足了的氣，遙望見窗槅里她孤孑凄清的身影，便如被針扎了一般泄個精光。我也恨自己窩囊優柔。
龍圖公已經有些日子沒上早朝了。談起包鐿的夭亡，眾皆唏噓。今天他卻早早地就在大殿上候著，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待皇上臨朝，百官參拜完畢，他第一個出列，矛頭直指工部尚書王屹。均州大旱，荀月有余，五谷糧黍，顆粒無收，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均州碟報，十萬火急，請求朝廷錢糧支援，王大人卻一直扣押不報，視圣上子民命如草芥，不知居心何在？此話一出，滿廷愕然。我獨憂心如焚。王大人好像在向今上奏稟說為免地方官員舞弊弄私，已差人去坐實云云，我一句也聽不進去，只私下問龍圖公此事當真？他如何得知？龍圖公說千真萬確。當下已陸續有災民涌入汴京。我再也不顧王大人依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慷慨陳詞，毅然打斷他說，人命關天，現在不是追究是非的時候，當務之急，應是上下一心，救民于水火，挽命于垂死。因此，一，請朝廷立即撥付錢糧需用，刻不容緩，押赴災區，二，朝廷調用，或有不足，臣聽說，損有余，補不足，天之道也，誠望文武百官，慷慨解囊，造福于民，亦積德于己，三者，今均州之外，民有余糧，賈有富庶，愿民間募集，舉全國之力，眾志成城，共度多艱之秋。四，陳世美自蒙君愛寵，未有寸功報國，愿請命，三日之內，調配統籌第一批糧用物資，晝夜兼程，奔赴均州，擔君主之憂，布天子恩澤，使五洲之內，率土之濱，莫不朝天而闕，頌吾皇圣德。
我自上朝以來，直如徐庶入曹營，一言未發。今天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如此言辭切切，蠢蠢而動。估計群臣也是一愣一愣的。王大人出班說，駙馬爺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番言辭，堪為世表。之于捐獻，他亦心有戚戚，愿略盡綿薄，拋磚引玉，希望各臣僚廣為響應。十文不為少，十兩不為多。他愿獻銀十兩。
我的心都涼了。如果群臣以他為標榜，每人十兩，于均州，猶滴水之于車薪，于我，實在不啻于一個耳光。這時龍圖公說話了：
好一個十文不為少，十兩不為多。王十王大人十兩銀之大恩大德，上感天地，下泣鬼神，均州百姓，當沒齒不能忘。包拯一生，無有蓄積，散盡家財，可得千金，包拯愿悉數交予駙馬，冀可救得一人一命，包拯于愿足矣！
王大人面如豬肝，無地自容，只恨地上沒長個縫好讓他鉆進去。
老相爺也慢條斯理抱笏出班，依然帶著他招牌式的孩子般的笑容，說，世人但知包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包拯出得了千金，他王延齡就敢出五千金。
群臣頓時嘩然，再無一人退縮。
均州大旱的消息不脛而走，街頭巷尾，盡人皆知，求民間幫扶的榜文一貼出來，百姓們即奔走相告，簞食袋漿，絡繹不絕，踴躍之情，令人諮嗟，也是我倡議時始料未及的。我這兩日也跟著忙得不亦樂乎。各個廟門逐個騷擾，各路神仙一路進香。好歹頭上頂了個駙馬的高帽，身上罩著個皇親的虛名，否則在這京城，一個三品的烏紗，想成事，真堪比蚍蜉撼樹。這也使我想起龍圖公鍥而不舍十數次上書，提議選將練兵，針砭科考取士，卻一直沒有結果。但無論如何，到第三天黃昏，我終于是不辱使命，把第一批的錢糧車馬調配妥當，整裝待發，只等翌日一早啟程了。
萬事俱備之后，我去看韓琪。他這幾天一直跟著王朝馬漢等人在工部設置的臨時募集點幫忙維持秩序。韓琪見了我，神情肅穆地對我說，民間有大愛，韓琪若不是跟了爺，還是井底一蛙，山林一匪，永遠不識義之為義，直指人心，雖然無形，也可勝千軍。然后他就指給我看獻贈隊伍里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說今天已經是他第三次來了。他每天這時候來把他當天乞來的所有錢物掏給均州的災民。第一天足有一兩的紋銀，應該是他全部的積蓄了。我也不由心中欽佩。十文不為少，也只有他配說這句話。
我讓韓琪把他召了過來。老人面黃肌瘦，蓬頭垢面，一身衣服，破敗不堪，幾不能蔽體，到我面前，形容謙恭，頗不知所措，象是連手都沒處放，只呵呵樂，囁嚅著不知說什么是好。
我長長一揖，他更是局促不安，慌張把我扶起。
“請問老人家高姓大名？”我問。
“噯！”他長嘆一聲：“小老兒乞討為生，茍活于世，哪里還要什么姓名？”
我也不再追問，從懷里掏出五十兩銀子，放他手里，說：
“明代圣世，不當使高義之士淪落為丐。這五十兩銀子，雖說不能供老人家頤養天年，用它做點小本的營生，卻能使您不必要再沿街乞討，看人臉面，還請老人家笑納！”
老人捧著五十兩銀子，熱淚盈眶。也許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大的一錠銀子。他把銀子往懷里一揣，雙膝跪地，咚咚咚給我磕了三頭。“這位恩公再造之德，小老兒感戴終生，雖死不忘！”
就見他依然端起他的半邊臟碗，拄著他的破木杖，在獻贈的隊伍那兒停了下來，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那五十兩白銀，連同他自己的幾十文錢，往獻贈臺上一放，轉身揚長而去。我們，我和韓琪，望著他瘦小枯干略顯卑微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不見，不由感慨萬千。
人能夠操勞繁忙而務其用盡其才實在是一種天賜的恩典。我這幾天四處奔波，身體雖乏心卻充實。一旦又閑了下來，萬千愁緒卷土重又來。想著明天就要踏上南歸的路，想著不久就可以再見到你了，又是迫切，又是膽怯。你們現在怎樣呢？危難時刻，岳父母是均州大戶，應該不會袖手旁觀吧？只是要你去求他們，要你去聽他們的冷言冷語，我心中終是不安。未享受半點回報，卻受我無邊拖累，更加上一年的生死兩不知，你可有怨我嗎？
我晚上去找樂平了。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去，又不明不白地回。我想要給你一個交待。我想從樂平那兒給你要一個交待。她的房門鎖了。冷冰冰地把我擋了回來。魏明也不在。婢女說公主和總管去宮里了。我一籌莫展，無可奈何。算了，見了你再說吧。你會給我一個主意的，是嗎？還有盼兒，我既不想讓她從十四歲開始就凄涼孤獨終老，也不敢奢望樂平在你之外還能大量到再容納她。你能告訴我怎么辦嗎？
想要你在我身邊，想再一次牽你的手，想向你傾訴我的思念，想向你懺悔我的錯，我的悔，我的恨，想聽到你的聲音，無論是勸慰還是責怪。這一天似乎就在眼前了。
明天，我將動身，千里兼程......
（29）
我昨夜思潮澎湃如江海洶涌，然而筆墨笨拙，不可以捕捉其萬一。這又使我想起包鐿來。他的遒勁的筆力，躍躍然直欲破紙而出，遠非我所能望其項背。斯人去矣！而他的華章，也如廣陵一曲，只在天上長存，人間再不可復聞雅奏。又幾乎一夜無眠。東方未白，我就早早起了床。工部衙前，車轔轔，馬蕭蕭，盔明甲亮，刀槍閃耀。可是這上千人的軍隊，這輜重糧草，加在一起列如長龍，見其首而不可見其尾，待得它們清查集結秩序井然的時候，日頭就已上了三竿了。我歸心似箭。傳令兵高喊：啟程！
隊伍剛剛出發，我的心還在雀躍，遠遠地兩團沙塵翻滾而來。是王朝馬漢。他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見了我一咕嚕翻身下馬，抱拳施禮，神秘兮兮地說，請駙馬爺借一步說話。
我于是也下了馬。我惴惴不安，心中猶疑。什么事讓王馬如此十萬火急？他們都是磊落的漢子，本無不可對人說事，又為何要避人耳目？我們到一株柳樹下。兩人神色異樣，左右看了確認四下里無人，才又抱拳說：
“包大人要我等問一下駙馬爺能否暫緩幾日再行遠行？”
“這......卻是為何？”我疑懼更深。
“這......”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末了，王朝一跺腳，說：
“罷了！我等也是不信。只是大人說......說駙馬爺涉嫌滿天星二官妓之死......”
一句話說得我有如被五雷轟了頂一般，魂飛魄散。不會的，不會的。我強自鎮定，顫聲問：
“滿天星，誰死了？”
兩人相視而嘻：
“我們就說不會跟駙馬爺有關嘛！......回駙馬爺，我二人也是一頭云霧被包大人催了來，詳情就不得而知了。只是......”
我再也無心聽他們說什么，向他們一抱拳，說：“拜托二位轉告副使，世美先行一步......”
我奔向最近的一匹馬，從兵士手中奪了韁繩。我渾然忘了我是怎么上的馬，只記得那馬在我的鞭子抽打下發了瘋一般，那劇烈的顛簸把我的五臟六腑全挪了位，絞在一起象一根麻繩。我的人象是空的，抓著馬鬃，飄在半空，騰云駕霧一般。我渾然忘了去滿天星的路。我也渾然忘了我是怎么到的滿天星的門口的。
滿天星，依然的二層小樓，依然的漫不經心，只是這一次，它再也藏不住了。它被喧嚷的人群捧出，它在哀樂聲中浮出，痛苦地成為了人們的焦點。我粗暴地撥開人群。我看到了兩口棺木，安靜得躺在人群中，絕世而獨立。
“葉秋呢？葉秋在哪里？你們的星主在哪里？”我抓住一名婢女，瘋了似的搖晃著她，聲嘶力竭。那婢女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下。她指著前面的一口棺說：我們的星主累了。她睡在那里呢。
不啊，不，不......我象被人剔去了骨頭的一灘爛泥，萎頓在地上。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的秋要嫁人了，還有幾天就是新娘了。天上的，地上的帝皇都加在一起也攔不住我去祝福她的。她是這世上最幸福最美的新娘。她怎么會死呢？
誰？是誰？我要把他碎尸萬段！是誰啊？
一個公公，帶著十幾個如狼似虎的宮廷衛士，一壺鴆酒，說是奉太后娘娘懿旨，賜死星主和......和盼兒姑娘......星主走前要奴婢轉告天狼，她說士為知己者死，她無怨也無悔，要你莫要以她為念......
盼兒，盼兒也死了嗎？后面的那口棺中是我的盼兒？我感覺我的意識逐漸從我的軀體分離開來。好像有一個人推開那個婢女。接著我象一只小雞一樣被那個人拎了起來。接著我的臉頰清脆的一聲響，那種火辣辣的疼痛把我的意識拽回我的身體里來。我睜開眼睛，有一個模糊的身影立在我面前。不，不是一個，是兩個。一個人正緊攥著我的領口，另外一只手高舉著，他身材比我略要魁偉，但不知怎的，我竟在他的眉宇間，找到三分我的影子。難道，難道他就是葉秋的那個“他”？第二個人是韓琪。他不知什么時候到的。韓琪一手攥著“他”的那只高舉的右手，另外一手，鬼頭大刀已然出鞘，橫在那個“他”的脖子上。那脖子上青筋暴出，在韓琪的刀下不屈地跳動著。
我心如死灰。如果這個人能在我的心上捅一刀，刀穿透它的剎那，將是我此生最絢麗最痛快的瞬間。
韓琪，把刀給他！我說。
爺......
韓琪，我欠他一條命。欠了債遲早要還的。把刀給他！我虛弱地重復道。
韓琪猶豫了一下，終于很不情愿地把刀遞到“他”手里。“他”攥著刀的手在發抖。我知道那不是害怕，而是激動。但是，只有百年的沉寂。“他”的手松開我的領子。我跌坐在地上。
我仰頭望著他。
“你知道嗎，葉秋她欺騙了你？”我說。
“他”舉起刀來。我閉上眼睛。有淚流出，滾燙滾燙。
“她對你說她水性楊花......實則她冰清玉潔。從來沒有人有資格得到她的青睞。從來沒有人有資格碰她哪怕一根指頭。她說，她是留給你的，在她的新婚之夜。她說她想看你欣喜若狂的傻樣。她說她就喜歡你的傻樣......”
我聽到刀“咣當”掉在地上的響聲。我聽到他嘶啞的吼聲，象受傷的獅子的哀嚎。
“不，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還活著......”
我睜開眼睛。淚眼朦朦中，我看見這個大男人，跪倒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頭，號啕大哭。
爺，你去看看盼兒妹妹吧！她飲下毒酒前說，如果不能再見爺最后一面，她是不會走的。姐妹們都當她是孩子的頑話。誰知道從侵早到現在，八個人都不能把她的靈柩移動分毫。她在等著爺呢......
我看不清誰在對我說話。我的耳朵還能聽得見聲音。韓琪扶了我起來，駕著我。盼兒，我的盼兒。再也沒有她清脆的笑，她幽怨的琵琶，她顧盼的美目了嗎？我扶著她的靈柩。棺木無聲。開棺！我說。我爬進棺中。我把我的盼兒抱了出來。她溫柔而嫻靜地躺在我的懷里。我看到她調皮地沖我眨了一下眼，眼波流轉，清澈如水。我撫摸著它們。它們又沉沉地閉上了。她的眼角還流下一抹巧笑，象是給我最后的獻禮。我輕輕地擦拭她嘴角的血痕。她的唇劃過我的手，溫熱而生澀。一如她生前。
我仰頭望天。幕布后的那雙眼睛悲憫地注視著我。
天，你是非不分，善惡不明，所有的罪孽都是我陳世美造下的，你該報應在我陳世美的身上，和葉秋，和盼兒有什么關系？她還是個孩子啊！天，你睜開你的眼睛啊！......
我向著那高高在上，尊貴無匹的蒼tian怒嚎。好像是對我的回答，晴天里一聲霹靂。緊接著，電閃雷鳴，風雨大作，天空象是瞬間被一塊黑幕席卷一般，晦暗陰沉。雨水傾瀉，如山洪破閘，磅礴恣肆。我依然仰著頭，任雨水打在臉上，似鞭子抽在心頭，鞭起處揚起漫天血滴。有雨水鉆入我的唇際。咸苦咸苦的。天，你也會落淚嗎？你是在為我的盼兒哭泣嗎？風聲嗚嗚，把雨瀑卷折。這是我眼中最后的景象。然后天旋地轉，我眼前一片漆黑。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盼兒的床上。只有韓琪坐在我旁邊，焦慮地看著我。
盼兒呢？我問。
盼兒夫人肯走了。她上路了。韓琪聲音哽咽。
我掙扎著爬起來。我要去送她。韓琪趕緊把我扶住。有噠噠的腳步聲匆促而來。一個婢女推門進來說，爺，盼兒要爺送她一程。韓琪本來想攔我的，這回不再說什么，挽住我一起走。盼兒的靈柩在不遠處等我。大雨依然如瓢潑，把地面和成泥濘后，形成一道道的溪流，奔瀉而下。我撫著盼兒的靈柩說，傻孩子，這一路艱險，我怎么會讓你自己走呢？八個大漢輕而易舉就把盼兒的棺木抬了起來，如舉鴻毛。盼兒姑娘肯走了，盼兒姑娘肯走了！他們熱淚盈眶。有四名漢子撤了下去。有眾人的低低的啜泣。風雨如磐，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在人們的臉上縱橫。我們逆著雨流，踩著泥石，向城外的黃岡墓園艱難行進，每過一個岔道，我就跪在泥水里，招引著盼兒的魂，不使她迷路。雨太大，而她還太小，也太頑皮。
我在盼兒的新墳前陪她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我對韓琪說，你去給盼兒重新刻一塊碑，寫上：亡妻陳顧氏盼兒之墓。哀夫陳世美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