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午夜夢回,驚悸而起,悵然若失。已經連著兩夜夢到盼兒,夢到她情深款款,依依不舍,夢到她瑟縮在我懷里喊冷。醒來時夢里她的神情恍若眼前。地下陰冷,她是想要我去陪她嗎?那天送她走的時候,大雨傾盆,我又開了她的棺,她一定是被淋壞了。
從相府回來的時候,意外地公主在書房等我。韓琪關了門,默默退出。我漠然地看著她。她的傾國傾城,她的楚楚可憐,她的瘦削憔悴,都與我無關了。她盈盈跪下,說盼兒之情,感天動地,樂平也是女人,聽聞此事,未嘗不凄惻輾轉。阿公鴆殺盼兒,樂平事先并不知曉,但阿公的過,該由樂平承擔。樂平愿受駙馬懲罰,也愿去盼兒墓前跪謝悔罪。
樂平......公主,你就是跪成石像,能跪回葉秋和盼兒的命嗎?你的手上沾滿了血。如果你還能給我留點尊嚴,愿你我二人,從此如參商,老死不相見!我說。
想一想,我和公主,已成讎仇,和你,香蓮,重聚無日。反倒是盼兒,雖和我死生異路,陰陽永隔,卻還能親近。陳世美到此境地,生不如死,香蓮,我想去陪盼兒了。香蓮,你能原諒我嗎?
我百感交集,悲不能勝,于是將萬千思念,盡付筆端,潑墨揮毫,給盼兒寫了篇悼文,其辭曰: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陳氏世美曰:舍我盼兒,誰可當之。陳顧氏盼兒者,年可二七,含睇宜笑,姿容婉約,風華絕代。眼波流轉,明澈如水。眉峰聚處,遠山滴翠。然山水之美,莫有可過之。顧影自憐,幽篁僻處。椒蘭以為室,杜衡以為瓦。秋蘭蘼蕪,羅生堂下。芳菲襲予,綠葉素華。更兼琵琶半掩,歌聲宛轉。感幽懷遠,坐起相思。淚以為盟,永以為好。
人命原有當,離合不可為,然矰弋在上,罻羅于下,張辟是設,雖欲側身而無所。記飲鴆當時,遺言擲地,鏗然若金石,曰:不見夫君,終無遠行。于是壯士八人,虎背熊腰,肩能扛鼎,而不能舉其靈,力可奪千軍之氣,而不曾移其志。當其夭者,雷填填,雨冥冥,風颯颯而木蕭蕭,或云天悔其妒,遣雷雨以謝其過,地傷其失,降風木而悼其亡。一時間天地黯然,風云失色,雷鳴電閃,鼓瑟哀歌。
東方虎豹,為我鋪道,西橫虺蟲,言鞠言躬,南遍封狐,為仆為奴,北有燭龍,為媵為從。乘彼清氣,御彼陰陽,同彼溟涬,高猋遠飏。天地山河,或終有老,盼兒華年,豆蔻含苞,風雨不謝,霜雪不凋。
莫倚闌干,莫望西北。有星天狼。有女如玉。有香裊裊。有百年約。約猶在耳,佳人杳杳。莫起明月夜,莫上短松岡。杜宇啼血,鷓鴣聲聲。有猿啾啾,肝腸寸斷。有人徨徨,魂飛魄散。魂飛魄散,來就香冢。愿同穴居,愿同塵灰,愿攜子手,琵琶聲中,聆聽相思,多情淚灑,聊慰孤寂,天荒地老,從茲一體,長無絕衰。
上午,我帶著韓琪,給盼兒買了幾身秋冬的衣物,又定了一口新的楠木棺。下午,我們帶了幾個人,到西山黃岡,起了盼兒的墳。我小心地給盼兒洗了身子,給她換了干衣,給她換了棺木,給她鋪了也蓋了新衣。這回,她該不會冷了吧?
盼兒的新墳整葺完畢。那塊刻著“亡妻陳顧氏盼兒之墓”的碑也立上了。我把昨夜寫的悼文交給韓琪。韓琪低頭讀著。
韓琪,你讀懂了嗎?我問他。
爺......韓琪聲音已然顫抖。
韓琪,我的死,對自己是一種贖罪,更是一個解脫,對香蓮和春哥冬妹,任何人再無殺他們的因由,對公主,她也才能開始新的生活。以我之一死,換來天下間陰霾散盡,我何樂而不為。天下之大,如果還有一個人能了解我,我相信那就是你了。你一定不會攔我的,是吧?我問他。
韓琪默然無語。
我死之后,還要勞煩你把這悼文刻成墓志銘,給盼兒立上。如果公主首肯,你把我和盼兒合葬在一起吧。不行的話也不用勉強。還有一事,韓琪,我死以后,唯一的牽掛,就是孀妻弱子,我把他們托付給你了。
我說完,給韓琪跪下:
兄長,世美拜托了!
轉眼又是一度秋涼了吧。秋光憭栗,紅衰翠減,霜天寂寥,山山寒色。有孤鶩失偶,只雁南飛,悲鳴聲聲。有長風萬里,搖落無邊木葉,也搖落我不盡哀思。西風殘照里,映出人比這秋山還瘦,影比那落暉更長......
(33)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香蓮,我的這一天終于來了。驀然回首時,才發現上天待我其實并不薄。只不過我一直會錯了意。十年前的那個陳世美,對那個天人一般的秦香蓮不可及也不敢望。可是你毅然絕然地作了我的新娘。揭開你紅蓋頭的那剎那,我想,如果連秦香蓮都能嫁給陳世美,那這世間再無不可能一說了。
也許正是我得到了太多本不該屬于我的厚待,所以我才會麻木到沒去珍視我本該惜如生命的賜予。對你如是,對子英包鐿如是,對樂平如是,對葉秋盼兒也如是。我這一身,單薄枯干,一如這深秋的黃葉,因無法負擔太多的負疚而凋敗萎落。你是對的。我原諒樂平了。就如你原諒我。人生倏忽如白駒過隙,生命承受不起太多的執著。得饒人處且饒人。寬恕他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放過自己。就讓我不帶走一點人世間的怨恨和留戀,無牽無絆地走吧。
韓琪答應我為我照顧你和春哥冬妹了。回到駙馬府,我把這一盒家書給他,讓他轉交給你。算是夫妻一場,我留給你的全部了。韓琪說他還有點私事處理,完了之后他再找我取。他讓我一定等他回來。已經等了一年這一天了,倒也不在乎這一時。左右閑著,給你添幾個字吧。
如果一直有你在我身邊......可惜人生在世經不起假設。常常想,如果大殿賜婚的時候,我能有宋弘的魄力,舍得執著,也許是另一番天地。縱然一死,也是秦香蓮的驕傲。如果不是我小肚雞腸,執著于樂平身下那幾點殷紅,如果不是我優柔寡斷,遲遲不敢向樂平直陳心中牽掛,如果不是我意亂情迷,與盼兒一夜纏綿,如果不是我在事發后毫無作為,坐以待斃,如果......上天其實給了我很多次機會,讓我去彌補,而事實上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一個一個嘆息著從我的指縫溜走而無動于衷。我以為它們會象春天,去了還會回來,會象鮮花,謝了還會再發。我以為它們也如斯。我從第一個錯開始,一錯再錯三錯,錯到連天都不能容忍了。該是我還債的時候了。
可是我欠了太多的債,我還得了嗎?你的,父母的,春哥冬妹的,包鐿的,樂平的,葉秋盼兒的,還有,韓琪的......
對了,韓琪,我一夜無眠,他居然也一夜未歸。他能去哪呢?我吹滅銀釭燭火,打開窗子。窗臺上露痕猶濕。窗外,曙光悄無聲息地掠過屋脊。肅殺的風中,梧桐樹颯颯作響,遠望去葉葉皆秋,聲聲含怨。
有一個家丁一路跑到我窗前,氣喘吁吁。王爺馬爺府門外求見駙馬爺。他說。
府門外,我驚詫地發現他們倆眼圈紅腫。
你們倆這是怎么了?我問。
回駙馬爺,有一個叫秦香蓮的女子將駙馬爺告到開封府。王朝說。
我心中蹊蹺。
你們倆是怎么回事?我又問。兩人的淚水直在眼中打轉。
回駙馬爺,馬漢說,韓琪兄長他......他......
韓琪?韓琪他怎么了?快說啊!
韓琪大哥他......刎頸身亡了......王朝說。
韓琪?刎頸身亡?我只覺得喉嚨里發甜,一口鮮血狂噴而出,絢麗如花,綻放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