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用完早膳,清然就急匆匆來了。
“蕓妹,你——好嗎?”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蔽倚χ谕ぷ永镒?,倒了杯新砌的龍井,“坐下喝杯茶歇歇,你瞧,額頭上都是汗?!?/p>
清然微微抿了一口,滿臉愧疚地道:“抱歉,我昨日沒來宮里,竟然沒幫得上你!”
“清然哥,你不用內疚,我這不好好的嗎?”我自斟了一杯茶,打趣道:“對了,你是不是在宮外準備聘禮呀?”
估摸是不好意思了,清然邊喝茶邊含糊地點點頭,我也知趣地不再提起。
“蕓妹,”清然擱下茶盅,“你這里還缺些什么?”我剛要說話,就聽一個聲音插進來“靈兒!”
“堔堔,什么事?”我朝他招招手。
“我渴了!”堔堔站在廊檐下遠遠瞧著這邊,卻紋絲不動。我只當小孩子鬧脾氣,于是向正在池塘邊撈蓮蓬的小茹叫道:“小茹,你——”
“我就要你倒茶!”堔堔孩子氣地打斷我的話。
“姐姐,有什么事吩咐?”小茹遠遠問道,我擺擺手,“不用了,你忙去吧,注意安全!”又回頭向清然道:“清然哥,你能幫我尋些上好的炭火嗎?不過不急,在入冬前尋到就好?!?/p>
“這個不難!”我回頭看了看堔堔依舊紋絲不動地站在廊檐下,只好歉然道:“我得先去了!”
“好,我改日再來瞧你!”清然體貼地道。
之后的日子倒也平靜,清然是我們這儀寧宮唯一的訪客,離入冬還有一個月的時候,他就送來了許多上好的炭火,外加好幾匹獸皮,正好可以為堔堔做上幾件保暖的裘衣,物政司發放的那些東西是遠不夠過冬的,而我對清然的感激,也只能默默放在心里,但只怕這一生都得欠著他了。
自從那日被堔堔看到真面目,我也懶得再掩飾了,畢竟儀寧宮只有我們四人,唯一的訪客也是清然,只有出去的時候,我才會易容,但這樣的情況我也是能避則避。
一日清晨醒來,覺得屋子里分外得明亮,也分外的寧靜,開窗一瞧,滿目盡是銀裝素裹,美不勝收,卻也冷極了,我連忙合上窗子,這時,小茹推門而入,搓著手直嚷嚷冷死了,姐姐怎么不生炭火,我笑道:“晚上再生火吧!反正白日里待在內室就好,堔堔屋里的炭火添過了嗎?”
“添過了,小殿下已經用完早膳了!”
“你也不叫醒我!”我坐在梳妝臺前,剛拿起梳子,小茹就接了過去道:“我替姐姐梳個慵懶髻吧!昨夜姐姐替殿下趕制護膝熬到那樣晚,自然得多睡會兒!姐姐的頭發可真是又滑又順呢!”
“小木子呢?”
“他這會兒正在院子里掃雪。別說,這京城不僅地方比家鄉大,連雪都比家鄉大呢!”
“呸!”我笑瞪了一眼鏡中的小茹,“你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說說笑笑進了內室,堔堔在榻子上看書,看到我后丟下書,下了榻子拉著我坐到桌子旁,迫不及待地道:“小茹——”
“來啦,殿下!”小茹從暖爐上取下食盒,一一擺開在桌子上,笑道:“殿下一早起就吩咐我將早膳擱在暖爐上溫著,甚怕姐姐醒來后餓著,也不見殿下對奴婢和小木子這樣好過!”
“小木子一個人掃雪怪辛苦,小茹你去幫幫他吧!”堔堔微笑地看著我進食,頭也不回地道。
“殿下——”小茹一陣慘呼。我悄悄附在堔堔耳邊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壞了!”堔堔理所當然地道:“我只對靈兒好!”他就那樣站在我面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認真的樣子不由讓我感動、歡喜,又心驚。
“我也會對深深好,很好,很好!”
替堔堔穿上黑色的狐裘,黑的發亮的皮毛,越發襯得堔堔的一雙丹鳳眼晶瑩剔透、靈動活潑,最后為他帶上同色的皮帽子,剛出門兒,一團雪球就伴著歡笑聲迎面撲來,我連忙拉著堔堔撲在厚實的雪地上,爬起來的時候,雪地上清晰地出現兩個一大一小的人形的凹坑,我和堔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出來。
“堔堔,咱們也讓他們嘗嘗厲害,可好?”堔堔俯身便搓起個大雪球,某足了力氣朝小木子狠狠摔去,小木子防備不及,雪球準確無誤地砸在了肩上,堔堔跳起來歡呼道:“靈兒,我砸中了,砸中了!”眼瞅著小木子即將展開反。攻,我拉著堔堔就往梅樹后躲,然后開始新一輪地猛攻,直打得小茹舉起帕子投降,恨得小木子只罵她作“賣。國。賊!”小茹反唇相譏道:“我這叫識時務者為俊杰!”一時間竟然窩里反,互相廝殺起來,看得我和堔堔笑得跌坐在雪地上。
正鬧得不可開交間,一聲突兀的冷哼聲傳來,定睛一看,竟然是趙玨。那邊,小木子、小茹立刻從雪地上連滾帶爬地相攜著站起來,我忍不住撲哧一笑,立刻惹得趙玨冷冷一記眼刀。
我連忙拉著堔堔行禮:“太子殿下萬福!”
趙玨冷冷地望著我,緩緩道:“你留下,其他人走!”小木子、小茹連忙走上前來,低聲道:“殿下,咱們進屋吧!”但堔堔卻緊緊抓著我的手,咬著唇看著我?!?/p>
外面冷,進去吧!”
他怔怔地凝視著我,終于道:“你答應陪著我!”
“當然!”
堔堔瞥了一眼趙玨,又看看我,然后猛一回頭跑開了,小木子、小茹連忙追在身后。
“阮靈蕓!”被冷落許久的趙玨一聲冷喝,我連忙轉身行禮:“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他笑著擺擺首,“我不想對你用‘吩咐’這兩個字”說著,一步踏前,挑起我的下頜,“那日,你一襲嫁衣的樣子刀刻般地映在了我的腦海里,我想,我就是搶親也要把你留在身邊,可是你竟然不告而別,我再問你一次,你要留在我身邊嗎?”
“什么?”這怎么可能?我已經答應會陪伴堔堔,他現在還需要我。
“我問你要不要留在我身邊,這不是‘吩咐’!”
暗暗咬牙,我堅定道:“奴婢——不能?!比缓筝p輕推開他挑著我的下頜的手指,別過臉去,不敢去看太子那冰冷到極點的臉色。
“為什么?”
“入儀寧宮當值前,姑姑教導奴婢要忠心事主,不可三心兩意?!蔽冶M量鎮定地回答。
“,忠心事主——趙堔?”他的聲音頓時陰沉下來,“你真這么想?為伺候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而不愿做我的女人?還是——”
“太子殿下,”我打斷他的話,肅容道:“奴婢無意于玩那些欲拒還迎的游戲?!?/p>
“好,好!”太子連說兩個“好”字,“本想放過趙堔,可是這一次——”
“不知太子何意?”我大著膽子問道。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趙玨完全不帶感情地撂下一句莫名其意的話,便拂袖而去。我怎也沒有想到“忠心事主”這樣再好不過的借口竟然會牽連到堔堔。不對,趙玨顯然不是那等昏庸無理之人,遷怒堔堔必定還有其他原因,堔堔還只是個孩子,他不可能讓趙玨這樣記恨,那么,就只有另一個解釋了——堔堔的生母寧貴儀。
趙玨一句“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就讓我幾日不得安寧,午夜夢回之際常常跑到堔堔的屋子里去看他還在不在,是不是像夢中一樣突然消失。一種堔堔就要離開我的不祥預感一直壓迫著我,一日比一日強烈。
“蕓姐姐——”
“呃!什么?”
“你在想什么?怎么這幾日總是走神呢!”小茹將新畫的鞋樣子遞到我面前:“你看,這個怎么樣?”
“很好啊!”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小茹嘟起嘴抱怨我的不專心,正在這時,小木子急沖沖地開門進來道:“姐姐,姐姐!”
“什么事慌成這樣?”難道?我感覺心已經跳到嗓子眼上了。
“皇,皇······皇上派人來傳話了!”
“哪里?”
“就在門外,誒,姐姐慢點!”
跑到門口,我連忙回頭吩咐道:“小茹——”
“姐姐只管放心先去,我這就去叫殿下過來?!?/p>
我放心地點點頭,一推開門,果然見到一個老太監領著兩個小太監立在廊檐下,我連忙走上前去道:“公公辛苦了!外面冷,不如進殿說話吧”
“不必了!”那為首的太監掐著嗓子般地道:“你就是這里的管事宮女阮靈蕓,不知九殿下現在何處?”
“殿下片刻就到?!闭f著,小茹就帶著堔堔出來了,那公公立刻道:“九皇子聽口諭!皇上將于新年夜賜宴福臨宮,故詔眾皇子、公主以享天倫之樂。九殿下當及時前往才好!咱家就先行回去復旨了!”
望著三人遠去的背影,我不覺愁容滿面。而堔堔雖然驚訝,倒不見喜色。小茹疑道:“殿下,姐姐,你們怎么都好像不是很高興似的?”我只勉強一笑,便攜著堔堔入了內室,只聽小木子在身后扮老成地哂笑道:“這叫喜怒不形于色,修養,你懂嗎?”小茹不屑地冷哼一聲:“就你懂!”
“堔堔,”我拉著他在榻子上坐下,肅容道:“明日就是新年夜,那時無論發生什么,你都要一切以自己的安危為重!”
“靈兒,”堔堔有些不安地抓住我的手,“你害怕你說這樣的話,好像你要離開我一樣!”
“放心,我不會的!”我摸摸他的額頭,得到我的保證,堔堔似乎放心了,乖乖地埋在我的懷里,可是我的心卻久久無法平靜。
在堔堔午睡之際,我匆匆趕往太醫院。當我請求清然在宮中多多照應堔堔時,他什么也沒有多問,略略思索后便爽快答應了下來。
終于,新年夜在燈火繁華,歌舞升平中到來了?;首庸鱾凖R聚一堂,堔堔被安排在末席,不多時,皇上便領著淑妃等列席,尚在襁褓中的十皇子趙薈則猶乳母抱著,跟在十皇子新晉嬪位的蘇順容。
眾人立刻行禮,三呼萬歲。這當兒,我偷眼瞧著年近半百但依舊意氣風發的皇上,堔堔不太像他,趙玨倒是和他有五分像,尤其是那種九五至尊才有的不怒自威的氣勢。
皇上心情不錯,捋著胡須笑道:“不過是家宴,不必太過拘禮,都平身吧!”眾人紛紛起身回座,只有趙玨舉杯上前道:“父皇治國有方,上天庇佑,我大宋一年來風調雨順,國富民強,兒臣恭賀父皇,也愿我大宋來年新春更加國運昌??!”說著舉起杯盞,皇上顯然心中歡喜,痛快得飲下了兒子的祝酒,新年晚宴就在這樣融洽喜悅的氛圍中開幕了。緊接著各式歌舞表演絡繹不絕,而我卻無心欣賞,只暗暗注視著趙玨的一舉一動,一心想著他會怎樣害堔堔,然而趙玨卻悠然欣賞著歌舞,不動一點聲色,這更加加劇了我心中的不安,而龍椅之上,皇上在眾妃嬪的殷勤侍奉下不時地開懷大笑。
歌舞一幕接著一幕,在一曲《高山流水》之后,六皇子之母淑妃娘娘體貼地替皇上斟上一杯葡萄美酒,溫柔道:“皇上,這酒喝著不傷身,您多喝些!”皇上含笑一飲而盡,道:“淑妃永遠這樣體貼淑惠,‘淑’字實在很配你!”淑妃接過皇上手中的空酒杯,謙然道:“皇上謬贊了,臣妾何德何能,論賢德淑惠又有誰能及陸皇后之——”話猶未已,淑妃倏然掩唇低呼:“臣妾失言了,惹皇上難過,請皇上責罰!”皇上深深一嘆,“皇后的確是再賢德淑惠也不過的,淑妃說得很對,朕怎么會怪罪你?”說著,目光緩緩轉向這邊,這是今晚皇上,堔堔的父皇第一次正眼瞧堔堔,可是,那目光卻充滿了堔堔的怨恨,憎惡,我不由心下一驚,但堔堔卻意外地鎮定地與皇上對視。
“大膽!”皇上突然猛拍了一下桌面,瞪視著堔堔,怒喝道:“是誰讓你過來的?”當然是皇上的口諭啦!我和堔堔驚訝地迅速對視一眼,彼此眼中皆是驚異。很快,我便恍然,這便是太子所說的“你很快就會明白”吧!所謂口諭傳召堔堔不過是一個陷阱,事實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圣旨,而淑妃“無意”提及陸皇后就根本是與太子早有預謀,但是皇上會信嗎?
“父皇!”堔堔緩緩走出席位,道:“不是您傳召兒臣的嗎?”
“朕是否傳召過你難道會記錯嗎?”皇上拍案而起,頃刻間歌舞喧囂的大殿落針可聞,“簡直和你母親一樣,滿口謊言,我大宋怎么會有你這樣品質卑劣的皇子!”聞言,我的心一沉,只聽皇上威嚴道:“九皇子無德,遣于太廟守靈思過,無旨不得踏足宮廷!”寥寥數字,親生的父親就將兒子打入最冰冷的深淵,無旨不得踏入宮廷!這和貶為庶民有何區別?難道堔堔這一生就注定要守在冰冷的墳墓前“思過”,永不見天日?他是皇子啊,他應該像其他皇子一樣封王,理所當然地享受財富地位,再在皇上的精心挑選下娶上一位尊貴的王妃,一生榮華,可是此刻,妃子皇子們在竊笑,宮女太監鄙夷地瞅著大殿中央孤零零跪著的堔堔,而我卻人微言輕,無能為力,只能看著,看著堔堔被羞辱,心里像被萬千螻蟻咬噬,痛得幾乎讓人麻木!
不知道堔堔是怎么一步步走出吃人般的宮殿,我亦步亦趨地跟著,在無人處,我握上堔堔的冰冷的小手,兩個人就這樣緩緩地走著,燈火繁華在身后離我們越來越遠。
“靈兒,我不傷心了,”堔堔突然停下來,沉沉地望著我,“因為我不在乎!”他反握住我的手。不在乎?如果不在乎,他的眼睛為什么泛著水澤?然而我不想點破,或許不在乎會讓堔堔少受些傷,即便現在不行,總有一天他會真正做到不在乎,只有無所在乎,才能真正無所畏懼!但深心里卻為他這種“不在乎”的自我保護方式而憂慮,害怕他真有一日什么都不會在乎了。
次日清晨,幾個太監氣焰囂張地來封宮了??粗撬浪婪怄i的大門,心里的酸澀不住地翻騰。
“小木子,我有種無家可歸的感覺!”小茹嘆了口氣道。
“我也是,儀寧宮再破舊,池子里還有魚可吃,甚至還有只野雞可以烤,可以燉!”
“你就知道吃!”小茹無奈地瞪了一眼小木子,小木子無所謂地呵呵傻笑,倒也沖淡了幾分憂愁。
“還不快走!咱家領你們出宮門后還得去復命呢!”那綠衣公公袖著雙手催促道。
抬頭看了眼今日格外陰沉的天空,我牽著堔堔的手,低低道:“咱們走吧!”凜冽的寒風肆意地刮卷著臉孔。
即將出宮門的時候,一輛雙騎的馬車徐徐遲來,在不遠處緩緩停下。
“阮靈蕓,上來!”淡然的聲音從車廂內傳來。哼!是他。來示威的嗎?我心念一轉,安慰地向緊緊抓著我的手的堔堔一笑,他猶疑著撒開手,一副我隨時會飛走似的表情。
甫掀開厚重的車簾,溫暖如春的氣息撲面而至,一身玄狐裘衣的太子正倚在軟榻之上,漫不經心地把玩一方美玉,微瞇著眼看著我,卻久久不發一言?!拔倚膽n著車外在宮門口受凍的堔堔,終于先沉不住氣地道:“太子殿下,如果您是來展示您的威風的,那么您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請容奴婢告退!”
“好了,欲拒還迎的戲碼也玩得差不多了,不要太過了!原以為你和其他女子不同,卻是一樣的庸俗!”太子請蔑一笑。
“何以見得奴婢在欲拒還迎?”呵!搞半天,他還以為我傾心于他!
“那趙堔不過是罪妃之子,有點頭腦的人都不會因他而拒絕——”
“太子的寵幸嗎?”我打斷道,“除非她在欲拒還迎,欲擒故縱?”
太子有些奇怪地看著我,我視而不見,誠懇地道:“太子殿下,第一,奴婢對您沒意思,第二,即使在九殿下不比您身份尊貴,但是懇請您看在手足的情分上不要再為難于他——”
“你什么都不知道!”太子突然憤怒地打斷我的話,“滾!”無心多想他話中何意,我匆匆下了馬車,還沒走近,堔堔就小跑著奔過來牽住我的手,神色擔憂地看著我,他總是這樣缺乏安全感,就像失了母親的小獸,“咱們走吧!”我拉拉他的手,他乖巧地跟著,沒走幾步又突然回頭,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車簾大開著,太子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堔堔,而堔堔竟然奇怪地對著他笑,奇怪!
身后,大紅的宮門緩緩合上,威嚴的皇宮越來越遠。其實,我想,只要我,堔堔,小木子,小茹好好地在一起就很好,其它的又何必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