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校園東邊的湖水蕩起了柔軟的波紋,岸上星星點點盛開著各色小花,粉紅的牽牛、淡黃的蒲公英、乳白的葉菊,還有一些夢寒也叫不上名字。遠(yuǎn)處高大的白楊樹,剛長出新葉,在陽光照射下,亮閃閃發(fā)光,風(fēng)一吹,刷啦啦、刷啦啦地笑著。透過楊樹林向北一望,是一大片蘋果園,朵朵白色的蘋果花,泛著淡綠的煙痕。
去年秋天,夢寒和曉晴曾偷偷鉆進(jìn)蘋果園,摘了兩個青色的蘋果,結(jié)果被看園老漢發(fā)現(xiàn),扣留了很長時間,她倆說了很多好話,老漢才似怒非怒地放走了她們,從那以后,她們再也沒敢踏進(jìn)蘋果園,即使蘋果熟了,紅紅的,掛滿枝頭。
在蘋果園和校園之間,流著一條小河,河水不多,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河底的水草,水草間嬉戲著手指長的小魚。夏天暴雨過后,河水會驟然上漲,有時漫過蘋果園,水汪汪一片,河堤上的柳樹斜臥在水里,露著半截樹冠,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幅水墨畫,夢寒曾取景一棵斜臥的柳樹,畫了一幅鉛筆素描,夾在了她的日記本里。
今天,夢寒沒到校園外晨跑,昨晚睡得太晚,沒按時起床,她和曉晴八點多才睡眼惺忪地從上鋪爬下來。洗刷完畢,隨便應(yīng)付了一下早餐,一塊走下女生宿舍,向圖書樓走去。
校園面積很大,坐北朝南,圖書樓在校園的西南角,女生宿舍樓在東北角,中間隔著大片大片的花圃。還有一片未開墾的野蒲葦,花圃之間是一道道冬青,冬青已鉆出新葉,像稚嫩的小手,肉嘟嘟可愛。
夢寒和曉晴走在花圃間小徑上,不經(jīng)意看到花圃里有一株迎春花。“你看,多漂亮的迎春花!”
夢寒驚奇得指著花圃的一角。曉晴順著夢寒的手指望去,在花圃的角落里,一株迎春花,舉著三兩嫩黃嫩黃的枝條。
“剛剛開的,這么鮮!過去看看。”夢寒提議道。
倆人跨過冬青圍成的柵欄,跑到迎春花前,蹲下身子,仔細(xì)觀賞起來,嫩黃的花瓣,像一只只小蜜蜂,緊緊挨著,圍靠在枝上,圍成一串串黃嫩嫩的溫馨。夢寒嗅著這一簇簇清香,激動的眼睛都有些濕潤,心里似乎流淌著一股清涼的圣水,她有一種寫詩的沖動。夢寒一看到令她心顫的美,就像圣徒一樣膜拜,就禁不住想寫詩。那是讀高中時,在上學(xué)的路上,不經(jīng)意看到路邊的小楊樹,舉著嫩綠的葉子向她招手,那葉子在早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金黃的光,忽閃、忽閃像欲飛的蝴蝶。夢寒驚喜得差點把自行車拐進(jìn)路邊的溝里,到了學(xué)校便寫了一首詩。
這一次夢寒又陶醉在這株迎春花上。“我們掐一枝吧,放到宿舍窗臺上。”說著曉晴伸出了手。夢寒一把擋了過去。
“不!太殘忍了,她會傷心的。”
“瞧你,神神道道的,真是個林黛玉。”曉晴只好把手伸到夢寒背后,拽了一下她的長發(fā),“走吧,花癡,圖書室早開門了。”
閱覽室里很清靜,看書的學(xué)生不多,今天是周末,多數(shù)學(xué)生約了男友或女友逛街去了。曉晴也有男朋友,剛剛認(rèn)識,數(shù)學(xué)系的,今早還跑到女生宿舍樓下發(fā)送過暗號,曉晴沒回應(yīng),她有她的高論“男的追得越緊,你就離他越遠(yuǎn),太容易到手的東西,他不會珍惜,戰(zhàn)術(shù)上這叫‘欲擒故縱’”。夢寒可不懂什么戰(zhàn)術(shù),她也不想施展什么戰(zhàn)術(shù),她覺得這些男生太幼稚,她心儀的人應(yīng)該有深厚的文化氣質(zhì),穩(wěn)重、大氣,像一座高山,像一棵大樹,反正在她所認(rèn)識的男生里沒有合適的人選,周末她也只能坐在閱覽室里。
夢寒正在翻閱一本美術(shù)雜志,印刷很精致,有一幅李可染的畫吸引了她,一株水墨古樹,枝干遒勁有力,墨色厚重大氣,潮潤潤的渲染出春雨的淋濕,古樹枝上是星星點點的淡青,很鮮亮,很清新,像春天的心靈,遠(yuǎn)處是一抹起伏的遠(yuǎn)山。夢寒正看得入迷,想象著遠(yuǎn)山背后的雨意,不知什么時候?qū)γ孀粋€男生。“你好,你是美術(shù)系的嗎?”
夢寒抬起頭,見這男生圓圓的小臉,圓圓的小眼,還帶著幅圓圓的眼鏡,圓圓的嘴角長著兩撇小胡子。夢寒忍不住想笑,但又趕忙低頭掩飾過去,瞅了瞅男生面前擺著的大部頭小說,微笑著說:“是歷史系的。”
“呃,我是九一級美術(shù)系的。”
夢寒覺得挺好笑,歷史系的看美術(shù)雜志,美術(shù)系的讀中文小說。
“你一定很喜歡美術(shù),我們可是同行了。”圓臉男生討好似的搭訕著。
“看著玩,那敢和美術(shù)才子同行。”夢寒本來想謙虛自己,可聽起來像諷刺別人。
“你喜歡國畫嗎?我也喜歡,特別是寫意,有神韻,有意境,功夫全在筆墨上,李可染,那可是大家。”圓臉男生要滔滔不絕起來。
夢寒有些不自在,不知為什么,要是男生在她面前大談特談,她就認(rèn)為這些男生瞎吹,有種不屑的感覺。如果比她年長的男士,像她的老師,特別是歐陽老師,她就崇拜得了不得,歐陽老師就是虛構(gòu)些假話,她也會信以為真。不過她還是愿意聽別人談?wù)撁佬g(shù),從小她除了有作家夢外,還有一個當(dāng)畫家的幻想,其實畫家的幻想要早于作家夢的,剛會寫字時,她就愛上了畫畫,照著墻上年畫、書上的插圖、小人書等,凡是圖畫,無論在什么上,即使父親喝水的茶杯茶壺上的小雞小鳥,只要看著好看,她就照著畫,但從未拜過師,從未上過美術(shù)課,那時候,在農(nóng)村能讀書就算不錯了,那還有什么美術(shù)課,就是語文數(shù)學(xué)老師也都是剛念過初中或高中。
不知什么時候,夢寒喜歡上了中國的山水畫,也許是買不起顏料的緣故,也許她根本不知道還有國畫顏料,她只有一只毛筆,一瓶墨水,畫山,畫樹,畫鳥,畫人物。畫呀,畫呀,家里那間小土屋的墻上貼滿了她的作品,她一直欣賞著自己的作品,不知還有那么多畫家的名字。
“你喜歡徐悲鴻嗎?”圓臉男生見夢寒低著頭,只是微笑,就又轉(zhuǎn)到了別的畫家。
“我不太了解。”夢寒真得不太了解,她沒上大學(xué)以前,看的課外書很少,只在過年時,她才跟父親要十幾塊錢,到書店買本心愛的書,畫家她了解得就更少了,她只知照著畫,不在意畫的作者,到了大學(xué)她才注意起畫家來。
圓臉男生正想大談徐悲鴻,曉晴走了過來,“在談什么哪?這么投機!”
曉晴上上下下打量著圓臉男生,一米七的個頭,瘦瘦的,兩撇小胡子看上去有點流里流氣,不過兩片眼鏡到增加了些斯文。“請問貴姓,能和我們的三妹談得來,一定不簡單。”
圓臉男生有些不好意思,似乎讓曉晴打量得有些害羞。“我叫陶然,美術(shù)系的,請問你貴姓。”
“我嗎?不用問了,她叫夢寒,徐夢寒,以后還得多請教您這美術(shù)才子,我們?nèi)米類郛嫯嬃恕!睍郧绲较冉o夢寒拉上了關(guān)系。夢寒狠狠瞪了曉晴一眼。
“走吧!圖書室快到下班的時間了。”夢寒拉起曉晴的胳膊就往門外走去。
“好!好!再見,可別忘了,教我們的三妹畫畫。”曉晴一邊被夢寒拉著往門口走,一邊回頭狡黠地朝陶然遞著眼色。
夢寒和曉晴走出了圖書樓,花圃里的迎春花還開在角落里,校園的小徑上增多了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有提著大包小包剛從門口下車進(jìn)來的,有端著飯盒向餐廳走去的。
“那不是歐陽老師嗎!”曉晴驚奇地向前面一指。夢寒一聽“歐陽”二字,打了個機靈,心里一顫。自從去年結(jié)束了歐陽老師的課后,夢寒再也沒見到歐陽老師,寫了那第一封信,她期盼了整個冬天,傷心了整個冬天,日記上寫滿了詩。春天來了,春風(fēng)日漸消融了她冰冷的幻想,她幾乎忘記了冬天的故事,忘記了那個失落的季節(jié),春天的生機紅潤了她蒼白的臉頰,可是命運又往往不那么安排,校園太小了,這個城市太小了,想遇的人她不一定遇見,不想遇的人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你眼前,歐陽老師是夢寒不想遇的人嗎?可她一看見歐陽老師為什么心慌害怕呢?歐陽老師還是那么高大挺拔,她穿著一件白色襯衣,頭發(fā)很厚密,向后豎著,很氣派的額頭,臉色還是有些蒼白,微皺著眉,平視著前方,仍是一幅憂國憂民的高貴。
夢寒害怕歐陽老師看見她,但她又很想和歐陽老師說話,可是,歐陽老師從曉晴和夢寒身邊過去了,走過去了,眼睛平視著前方,和另一位老師說著話,歐陽老師沒往這邊看,或者他沒注意,也許他根本不認(rèn)識夢寒和曉晴了。夢寒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她閉上眼睛穩(wěn)了穩(wěn)神,但全身像抽空了一般,一點力氣也沒有。恍恍惚惚,跟著曉晴向女生宿舍樓走去,也不知怎么爬上的樓梯,走進(jìn)宿舍,便臥躺在床上,眼直直地望著屋頂,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想想,仿佛世界到了末日。
傍晚,夢寒又獨自一人走出校園,來到小湖邊,坐在了她常坐的地方,湖里小魚仍游來游去,白楊樹的葉子沒了早晨陽光的照射,不再閃閃發(fā)光,風(fēng)也沒來吹響它的笑聲,白楊樹靜靜地佇立著,望著遠(yuǎn)處落日的余輝,夢寒兩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兩手拖著下顎,眼直直地注視著天邊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