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寒考上了大學，第一位給她上課的是位中年男老師，身材挺拔，眼睛很亮，很深，像一汪潭水。

第一節課似乎與中國古代史無關，老師讓每個學生給自己的父母寫封信。夢寒很激動，也很傷感，她深愛自己的父母，在家她是老小，哥哥姐姐都成了家，只有她還讓父母操心。為了供她上學，年過花甲的父親無論寒暑都要趕集賣菜，掙的錢剛夠她上學的花銷，她總覺得對不起父母。

夢寒拿起筆：母親早起做飯的身影，母親村頭佇立被風吹亂的華發，母親提著豬食桶蹣跚的小腳……都是那么清晰。每次父親趕集回到家，把錢袋往床上一空，顯出一堆零散的紙幣和硬幣，有幾個硬幣想往床角里滾，父親趕忙伸出大手抓回來，開始一角一角，一分一分的數著，整理成十元一疊，五元一疊，一元一疊。母親在灶旁熱著飯。想到這，夢寒的眼有些濕潤。教室里靜悄悄的，高大的玻璃窗透著燦爛的陽光，陽光里傳來幾聲悅耳的鳥鳴。夢寒又想起家鄉碧綠的麥田，也許這時正在陽光下涌動著亮閃閃的波浪呢。

“我看看可以嗎？”一個渾厚的聲音打斷了夢寒的思緒，夢寒抬起頭，一雙很慈祥，很可親的面孔，像她的父親，但又比她的父親豐富深邃得多。夢寒小心地把信遞給老師，老師細細地看著。夢寒的心暖暖的。

“寫得不錯?！崩蠋熚⑿Φ溃研泡p輕地遞到夢寒手里。夢寒的臉紅了，低下了頭，她害怕別人夸獎，特別是老師，那是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老師在講臺上讀她的作文，她趴在桌子上不敢抬頭，怕看到老師贊許的目光，怕看到同學們詫異的眼神，但從那以后，夢寒就愛上了作文，寫起了詩。

第一堂課后，夢寒打聽道：這位老師姓歐陽，是歷史系課講得最好的老師，寫過很多書，夢寒用的課本就是歐陽老師主編的。夢寒很羨慕，很崇拜，在她心里，寫書，編書是非常偉大的，那是神圣而遙遠的事業，那些光輝作家的名字是供奉在神壇上的，現在竟幻化成具體的形象站在了夢寒的眼前。她感到很幸運，不，應該是很幸福。歐陽老師的課確實與眾不同，古代史是深埋在地下，銹跡斑斑的古董，但在歐陽老師的語言里卻煥發出迷人的光彩。一堂課就是一個美麗的收獲，夢寒開始放飛出“久在樊籠里”的思維。她每天盼著歐陽老師的課。

這天上午，天陰沉沉的，飄起了蒙蒙細雨，路旁的垂柳靜默著長長的發，沉思著春天的情絲，矮敦的冬青筑成道道濕綠的墻，凝滴著鮮嫩的思想。小徑上走著一頂藍底白花的傘，傘下是一個高個子男生挽著一個嬌小的女生。

遠處，圖書樓的圓頂莊嚴地聳立在陰云里。夢寒把書藏在夾克衫里，兩手插在夾克衫兩邊的上衣口袋里，低著頭，走在水泥小徑上，路面積滿一洼洼的水，沒下雨的時候，路面平整光滑，雨中一洼洼的淺水顯出了路面的凹凸。夢寒的白球鞋踩在水洼里，濺起一串串水珠。夢寒揚起臉，細細的雨絲溫柔的落在她的臉頰上，她閉了眼，幸福的感受著那涼涼的撫摸，有幾縷長發柔順地貼在她的鬢角。她慢慢地走著，似乎很喜歡在細雨中漫步，看著濕漉漉，潮潤潤的世界，一切都像隔世的黑白照片。籠著一層淡淡的，悠遠的思念和傷感。

夢寒走進教室，靜坐在桌前，上課時間已過十分鐘了，歐陽老師那高大的身影還沒出現。夢寒有些著急，心想：歐陽老師每次都提前走進教室，今天這是怎么了。她看了看同桌曉晴，曉晴正在讀瓊瑤小說。“瓊瑤迷，歐陽老師怎么還沒來上課呢？”

曉晴似乎沒聽見。夢寒狠狠推了同桌一把，提高了嗓門，“歐陽老師沒來上課，你知道為什么嗎？”

“病了?！睍郧鐩]抬頭。

夢寒一驚，“病了？他怎么會病呢？得的什么??？”

“沒聽說?！睍郧缬行┎荒蜔?。

夢寒只好也拿出小說《簡愛》，翻到折角的那頁，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夢寒獨自來到校園東邊，那里有一個湖，不很大，似個小小池塘，但水十分清澈，偶爾還有魚兒游出水面，吐幾個水泡。坐在岸邊，能清楚地看到手指長的小魚游來游去。對岸挺拔的白楊倒映在水里，綠影間透著一塊塊藍天，一朵朵白云。夢寒坐在湖邊，隨手撿起一塊石子，扔到水里，咕咚一聲，一圈圈波紋蕩漾開去，綠樹的倒影也晃動起來。“歐陽老師得的什么病呢？他那么挺拔，怎么會得病呢？是不是該看看他去？他家住哪兒呢？”

夢寒抬眼望了望遠方，參差的樓房隱隱約約，海市蜃樓般朦朧在天邊的陰云里。每次夢寒只看到歐陽老師騎著自行車，遠遠的從市區走來，一進校門口，就下來，推著自行車向辦公室走去，其實，校園內沒有很多人，路很寬，再說從校門口到辦公室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歐陽老師總是沉穩地走著，平視著前方，微皺著眉，臉色有點蒼白，像一尊憂國憂民的雕塑?？吹剿瑝艉蜁撓氲角幸鳚膳希傆幸环N淡淡的憂傷襲擊夢寒的心，仿佛有什么責任。夢寒扯下一片草葉，撕成一瓣一瓣，撒向水里，葉片飄飄悠悠散了開去。

一個月后，歐陽老師來上課了，夢寒很興奮，她穿著新織的紅毛衣，新買的藍牛仔，坐在教室后排的角落里，低著頭，靜靜地聽歐陽老師講《蔡文姬》，《悲憤詩》全篇寫在黑板上。

歐陽老師的聲音還是那么渾厚，像凝重的蒼山，聲調還是那么高亢，像滔滔的江水。夢寒不敢抬頭，不知為什么，她非常害怕，害怕歐陽老師看她。其實，歐陽老師站在講臺上，臺下七十多個學生，怎么會注意到角落里的她呢？再說，夢寒并不出眾，無論成績，還是長相。夢寒雖然低著頭聽課，但她卻感覺到：歐陽老師的臉蒼白了許多，神情有些憂郁，步履有些緩慢。夢寒似乎很愧疚，很不安。

下課回宿舍的路上，夢寒和曉晴談起了歐陽老師，“夢寒，前一段時間，你知道歐陽老師為什么不來上課嗎？”

“你不說他病了嗎？我問你他得的什么病，你還不說。”夢寒略帶責備地看看曉晴。

“不是病了，他故意不來上課，他和學校領導鬧意見，具體為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你沒見他上課經常抨擊現實嗎。夢寒，你覺得歐陽老師怎么樣？”

夢寒臉上閃過一抹紅暈，“很好呀，你覺得呢？”

曉晴用手把鬢邊的頭發往耳后抹了抹，“長得確實很帥，應該說很氣派，可是總覺得歐陽老師有些不合時宜。他講課總是看不慣這，看不慣那的，他知道的社會黑暗也特多?！?/p>

夢寒聽了有些不平，“這怎么樣，我就愛聽，這說明歐陽老師是個正直的人，是個關注社會的人。”

說著說著，夢寒和曉晴走回了宿舍。

第一學期就要結束了，歐陽老師的課也即將結束。夢寒擔心起來，擔心再也見不到歐陽老師。怎么辦呢？要不給歐陽老師寫封信，恐怕他還不認識我呢。夢寒又猶豫了，她從未給老師寫過信，更不用說男老師了，她也很少和男生說話，背后，男生叫她“冰人”。不知為什么，她覺得男生都像青蘋果，澀澀的。

晚上，當舍友都進入夢鄉時，她從枕下掏出紙和筆，趴在床頭寫起信來。

寫完后，夢寒檢查了好幾遍，翻身躺下，睡不著，一會兒，又翻身起來，從枕下抽出信。窗外，有幾顆星星眨著困倦的眼。

第二天，陽光格外明媚，上午有歐陽老師的一節課，夢寒早早地站在校門口，等著歐陽老師的自行車。周圍站著三三兩兩等公交車的學生。遠遠地，歐陽老師來了，騎著他那倆半舊的自行車。夢寒的心怦怦跳起來，扭頭跑回了教室，信緊攥在手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課堂上，歐陽老師講的什么，夢寒似乎什么也沒聽見，下課的鈴聲倒比平時響得亮，響得脆，響得刺耳。歐陽老師慢慢收拾起講稿，走下講臺，走出教室——夢寒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跑出教室，跑到歐陽老師面前，“歐陽老師，給您一封信?！?/p>

歐陽老師很陌生地看了看夢寒，平靜地說：“我回去看看?！眽艉t著臉，沒敢看老師，轉身跑回了教室。

一天，兩天，漸漸，冬天來了，下起了雪，但湖水還未上凍，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到湖面上，又無聲無息地消逝了。夢寒坐在湖邊，她沒再看到魚兒游出水面，卻發現一片枯黃的葉子飄在了湖心，像一只沒人擺渡的小船，又像一只失了魂的蝴蝶，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