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厚始終神情嚴肅。儀表盤上的閃光映著他滄桑的臉:“從我這個人的本質上來說,我是很懶散的,沒什么野心。也許從最初選擇做這項研究,本身就是個錯誤。當時我們這個科研小組一共是三個人,我是其中年齡最大的。在那時,最起碼在二十年前,我們那個機構是從屬于第一科學院的。科學院其實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名詞,但里面究竟什么情況,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過的人,根本就不了解。比如即便在現在,聯合政府的法律仍舊不允許進行人的克隆,但實際上,這項實驗和研究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最起碼從我們那個時候起就是這樣!當然,嚴格地說來,科學這東西本身是沒有什么善良,邪惡,倫理道德之說的。核能雖然很強大,但我們既可以用它來發電,也可以用它來殺人,甚至可以用它來毀滅整個世界!科學就是科學!二十年前,我們至少進行了上萬次的克隆人實驗,實驗幾乎每一次都相當成功,因為克隆技術畢竟是幾百年來很成熟的技術了。現在,我相信在這個世界的許多角落里仍舊生活著許多克隆人,只是他們不知道,或者說,我們不知道而已!另外的一些,除了一部分進行醫學研究之外,大部分都被我們處理掉了!說實話,我們后來的研究完全超出了我們的職責范疇,除了聯合政府批準的研究項目之外,我們還秘密進行了一些類似于私人性質的實驗!那時,對于這些實驗我們根本就沒有什么過多的想法,似乎只是抱著一種好玩的心理,好奇的心理,想試試我們手中的技術究竟能把我們帶到什么地方似的!幾乎沒有人會相信,在后來的克隆實驗中,我們在人的基因里混入了蛇的基因,蝙蝠的基因,甚至,進行活體人與動物的交換肢體實驗。說實話,這些實驗的成功與完美竟然大大出乎我們的預料,我們沒有想到,人類的技術竟然能夠把我們帶到這樣一種境地,我們竟然可以制造自然界沒有的生物!我們竟然可以成為造物主!實驗的結果讓我們震驚!很顯然,我們那個科研小組已經完全背離了正道,走上了邪路!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后來意識到了這一點,那些在實驗室里秘密制造的奇異生物全部被我們銷毀,連同所有的科研資料、檔案!我是當時第一個離開科學院的!怎么說呢?我感到害怕!晚上只要一閉上眼睛,便看到那些奇形怪狀的生物!他們在向你招手!要不就是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我仿佛覺得自己走在一個叢林里,迷失了,找不到方向!我甚至害怕打雷下雨的時候,害怕從黑暗里跳出一個怪物來!真的,那時我們真是太年輕了!太天真了!”
龍皓默默聽完羅厚的陳述,他現在已經完全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您在農業郡做了二十多年的農民?”
羅厚點頭。
此時夕陽已經落到黑色叢林的后面。隨著飛行車的移動,不時有縷縷紅光從森林里反照出來,如散碎的星星。很快,星星消失,一層霧氣漸漸在森林里彌漫起來。霧氣先是呈淡紅色,繼而又變成了昏黃色,最后顏色消失,森林里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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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厚第一次到達的那個地方。龍皓撥開一叢烏桕樹葉,說:“您說,徽章就是在這個地方發現的嗎?”
“對!就算不發現徽章,這個地方我也記得很清楚!二十年前,這里是第一科研院的所在地!”
“現在,什么都不是了!”
龍皓撥著眼前的亂枝。
“小心——”
羅厚很快拉了龍皓一下,一蓬亂草掩蓋,下面是一個黑洞洞的陷坑。
“當時我很緊張,掉進那個陷坑之后,只看到了一張像白紙一樣的臉,等我再次醒來時,就什么也沒有了——”
龍皓撥開那個陷坑:“會不會是森林里面的土著?”
“土著?噢,這個,我倒沒有想的過多——”羅厚拽拽龍皓的衣角,“跟我來,龍皓,我想起來,當時科研所后面是一大片青石巖壁,巖壁上有一個山洞,我們曾在哪里焚毀過異形人的尸體和科研檔案,我們去看看——”
山洞當然還在,只不過已經被一叢荊棘掩住。
龍皓拔掉荊棘。
兩人一前一后爬進了山洞。
越朝里走,里面也越寬闊。
兩人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漸漸聽見耳邊有滴水聲,再往里,一座巨大的溶洞竟然呈現在眼前。
一根根如將要融化冰激凌一般的鐘乳石,有紅的,綠的,黃的,藍的,如珊瑚,如瑪瑙,如火焰,有的從溶洞頂上倒掛下來。
溶洞底層是一片巨大的水潭,白色霧氣正從水面上裊裊升起。
有隱隱的天光從溶洞頂上的一道縫隙里照射下來。
在水邊,兩人發現了一堆灰跡。
另一邊則是一堆累累的白骨。
龍皓現在相信,羅厚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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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皓和羅厚再次出現在那個洞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森林里忽然下起了雨,四處都是“嘩啦嘩啦”的水聲。透過森林的空隙,圓月時隱時現在濃重的烏云里。雨一直在不停地下。兩人都沒有帶雨具。不遠處,那輛飛行車還一動不動地懸浮在半空中,發出橙色的光芒。
羅厚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眼下,只能先回去,等改日再做打算!”
“嗯——”
“慢慢來吧,龍皓老師,只是,耽誤你的時間了——”
“沒事——”
“來,把手給我——”
羅厚已經跳上飛車,他伸出手,燈光下,照出龍皓那張濕漉漉的不銹鋼臉。
龍皓在側耳靜聽。
雨聲里,分明有一道奇異的聲音滑過。
羅厚剛一回過頭,一道黑影便如風馳電掣一般朝叢林里竄了過去。
龍皓大喝一聲,朝黑影追去。
羅厚不敢遲疑,他很快跳下飛車,跟隨龍皓趕了過去。
月亮從云層里露了一下臉,借著淡淡的清輝,羅厚看出前面那個黑影像猿猴一樣地逃竄,后面似乎還托著一道長長尾巴。
銀輝把雨點照得雪白。
烏云很快又遮住了月亮,四處是一派黑暗。
龍皓和羅厚不知道追趕了多長時間,雨聲漸小,最后終于停了。
黑影消失。
羅厚呼哧呼哧喘著,他頭上身上滿是水,是雨水,是汗水。
只可惜,飛車在這密林里無用武之地。
云慢慢消散,月亮又露出臉來。
森林里,除了參天古木的陰森就是月光的灼白。
黑白分明。
月光下漸漸顯出一條小溪來。
溪水如碎銀子般在跳躍。
出乎龍皓和羅厚的預料,小溪上竟然架著一座木橋。
兩人過了木橋,拐過一叢密密的灌木林,眼前漸漸顯出一座巨大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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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有三層樓房的哥特式建筑。
建筑幾乎全為木質。
頂層矗立著六座尖塔。
門楣,窗戶,雖雕飾簡約但不失雅致。
墻壁上分別懸掛著幾只明亮的火炬,此刻正燃著熊熊的火。
月亮忽而被云遮住,忽而又云開霧散。
白白的清輝灑在古堡上,愈發顯出這古堡的鬼氣陰森。
一圈高高的木柵欄圍著古堡。
木柵欄外是一道深深的壕溝。
通往古堡的是一座吊橋。
顯然,主人在設計這座木堡的時候考慮地相當周全。
羅厚和龍皓愣愣站在壕溝前。
除了木堡墻壁上熊熊的火焰外,木堡僅有的三扇窗戶都亮著明亮的燈光。
大粒的水珠,從密林間滴下。
遠處傳來鴟梟和野獸瘆人的叫聲。
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響起,隨后吊橋徐徐放了下來。
羅厚和龍皓相互看一眼,朝吊橋走去。
兩人剛走過壕溝,身后的吊橋便又拉了起來。
陰風吹過,火炬發出如撕布一樣的聲響。
月亮又躲進云里,屋里的燈光卻更加明亮起來。
一陣巨大的聲響忽然像爆炸一般從木堡里發出,隨后木堡的大門敞開,雪白的燈光一直照到羅厚和龍皓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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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里很快走出一大兩小三個人影來,每人手里都拿著一副鐃鈸,“咣咣”拍打著,在這暗夜的森林里,尤其顯得刺耳。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龍皓看出來,走在前面的是兩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走在后面的是一位農夫打扮的人。
小姑娘很快發現了龍皓,她們扔掉鐃鈸,飛奔過來。
“爹爹,快來看啊,鐵皮人,我終于看見鐵皮人了——”
兩人圍著龍皓,一個抱胳膊一個抱腿,敲著,摸著。
“到處都硬邦邦的——”
“他的身上好涼——”
“他是怎么活動的?”
“他里面有許多老鼠嗎?”
“薔妮,達妮,快過來,不要對客人這么不禮貌——”
“爹爹,快來啊,可不要讓鐵皮人跑了——”
中年人走過來,把兩個小姑娘拉開:“尊貴的朋友,歡迎您來到H森林共和國,請允許我向您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羅厚和龍皓面面相覷。
中年人從腰上解下兩根紅絲帶來,分別掛到羅厚和龍皓的脖子上:“不成敬意,請勿見笑,您們是我國開國六十多年來迎來的第一批外國使節,請隨我來,我將領你們面見總統——”
客廳里布置很簡陋,但收拾地整潔而有序。地上鋪著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墻上掛著一些獸頭,獸皮。
中年人朝樓上喊:“總統閣下,總統閣下,請下來會見外國使節了——”
隨著樓梯上一陣“咯吱咯吱”的響動,一位長相俊美的少婦從樓上走了下來。
中年人不滿:“怎么這么慢?”
“今天有外國使節來,我不得化化妝嗎?”
“說得是。尊貴的使者,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這位,就是我H森林共和國的最高元首,莫文秀女士莫總統——”
“非常歡迎你們,朋友——”
文秀朝龍皓和羅厚伸出手來。
“偉大的總統閣下,請允許我想您介紹一下,這位——”
中年人撓撓頭:“還是您自己說好了,您叫什么名字?”
羅厚點頭:“我叫羅厚,這位是我的朋友,機器人龍皓!”
中年人頷首:“看得出來。非常抱歉,我叫梅森,是共和國首相兼內閣總理大臣!這兩位呢?是公民薔妮,公民達妮!目前,我國總人口為四人!”
奇怪。這人真有意思。羅厚笑著摸了一下薔妮和達妮的臉。
薔妮忽然尖叫起來:“爹爹你快看,鐵皮人要化了嗎?”
幾個人一起朝龍皓看去,果然龍皓腳底下有一灘水。
羅厚腳下,也有一灘水。
文秀聳聳肩膀:“梅森,快領客人去換衣服,我去準備晚飯——”
“怎么能讓您準備晚飯呢?偉大的總統閣下——”
“你少來這一套!看看客人都濕透了——”
文秀說完便麻利地上了樓。
梅森做了個滑稽的動作:“真是太令人感動了!你們見過世界上有這樣好的總統嗎?好了,正式會見結束,現在是自由活動時間——”他長出一口氣,“禮儀是好的,可就是太累人了!得了,哥們,請隨我來換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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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爐里燃著熊熊的火。
羅厚換上干爽衣服,頓時渾身溫暖。
餐桌上撤去了杯盤,梅森點上一支煙,幽幽道:“我祖父,父親,都是生活在森林里,基本上很少與外面的世界打交道。其實呢,我的莊園里什么都不缺。我有幾十畝好地,有旱田,也有水田。小麥,玉米,水稻,蔬菜,家畜,家禽,都可以自己飼養。如果你們白天來的話,我可以領你們參觀一下我的莊園——”
羅厚試著吸梅森給他的那支煙,他只是把煙吸到嘴里,然后吐掉。
“在我的家鄉,我也是種地的,說起來,咱們還是同行呢——”
“什么,你也是種地的?”
“怎么,看著不像嗎?”
梅森聳聳肩膀,笑著說:“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在我們這個時代,農民們,幾乎已經絕種了——,聽說,帝國政府大部分的糧食都是由火星農業區運來的?”
“沒錯。如今,我也不種了——”
“噢?”梅森看著羅厚。
“怎么說呢?大人的話,倒是無所謂的,主要是孩子!甭管怎么說,城里的教育總歸要好一些——”
“您的孩子多大了?”文秀問。
“跟您的孩子差不多——”
“男孩?女孩?”
“男孩。”
“七八歲?”
“對!”
“你聽聽梅森,幾乎每個家長都是千方百計為孩子著想的!可你總不拿這兩個孩子的教育當一回事——”文秀對梅森有些不滿。
“可是,眼下的確沒有辦法!你瞧,祖上留下來這么大的一個家業,總不能丟下不管吧?再說,如果咱們真搬到了城里,咱們能干什么呢?生存都是個問題!”
“可是她們兩個,總不能沒有一個好的前途吧?”
梅森默然不語。
兩個小姑娘第一次看見外人,都戀戀不舍地聽她們談話。
文秀走過來拖走了兩個小家伙:“薔妮,達妮,該睡覺了,明天再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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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爐上,火焰映著龍皓的臉。梅森笑著說:“我們常年住在森林里,不了解外面的情況,外面也不了解我們的情況!可是,你們為什么要到H森林來?”
羅厚緊鎖眉頭:“您常年住在森林里,對這一代的情況應該了如指掌。最近,這里有沒有發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者說,遇到些奇怪的生物?”
“這個倒沒有!森林嘛,里面狼蟲虎豹,倒多得很,也沒什么可奇怪的。”
“您再想想。”
“噢,對了,倒是前幾天,在莊園南邊遇見了一只水桶樣的蟒蛇,不知道被什么人殺死了!這個,倒是挺奇怪的——”
羅厚默然不語。
“那畜生如今放在我樓下倉庫里呢!媽的,治成燈油,點它半年沒問題!”
“森林里,難道沒有其他什么異常的地方嗎?”
梅森哈哈大笑:“森林就是森林,除了刮風就是下雨,有什么異常呢?難不成會發生政變?”
羅厚吐出一口長氣:“很多年前,離此地大約十幾里路吧,曾經有一座秘密的建筑,當時是聯合政府第一科學院的一個科研基地。您對這里這么熟悉,應該還有印象——”
梅森這下倒嚴肅起來:“您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的確是有這么個地方!但好些年前,那地方就搬走了——”
“您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嗎?”
“這個,不知道——,我們雖然常年住在森林里,但幾乎很少與外面的人打交道,所以對那里的情況,并不熟悉——”
“您知道當時那是什么地方嗎?”
“這個,不清楚!好像是一個廠子什么的——”
“您后來去過那里嗎?”
“建筑消失后,我偶爾也到那邊去打打獵!聽我父親說,那里有一個洞!但我從來不去不熟悉的地方——”
“洞?”
“當然,森林里面是極其復雜的,我們這里,充其量才是根達亞森林的邊緣地帶。聽說從這里一直往南,經過一些天坑地洞,也有許多地穴暗道,有一條據說一直通到文明世界,有一條通到一個叫,叫什么‘圣地’的地方——”
“圣地?”
“嗯。”
“那是什么地方?”
“說起來,我們也不清楚!我們是聽森林里那些原始部落的人這么說的——”
“他們知道什么是圣地?”
“應該知道!怎么,挺奇怪嗎?”
羅厚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當然不置可否。
“那個地方,好像是原始人圖騰崇拜的一個所在!當然,我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只是這么猜想的,您還吸支煙嗎?”
羅厚忙擺擺手,他現在腦子里亂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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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森林里又起了風,羅厚躺在木床上,只覺得到處都“咯吱咯吱”作響。黎明時風停了,東天上露出一片殷紅來。
清晨。
餐桌上,梅森朝羅厚笑笑:“有空請帶您的孩子來玩吧,朋友!”
“啊——”
“帶您的孩子過來玩玩。我的孩子們,還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小孩子——”
“噢,好的,好的,一定——”
羅厚把一塊烤肉塞進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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