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店里，除維修臺處擺有柜臺賣些零配件外，整個大廳就像個展覽廳似的，物品掛在墻上，墻上插滿綠葉鮮花。走進店內就是寬敞的大廳，地板油光可鑒。阿榮走過時最喜歡滑過去，或許是滑的次數多的緣故，她的鞋底比我的光滑多了，滑的距離也遠多了。阿榮念過音樂中專，歌唱的非常好聽。一曲《青藏高原》唱得錄音機都啞了。如果顧氏三兄弟不在店內，就是我們最活躍的時候。當然當我在店內混出人緣，發現就是他們全在只要店內沒有顧客，我們出格一下，不但不會受責備還會博得他們一個很溫柔的笑。比如顧之樹、顧之森都很有孩子氣。顧之林每天來去都匆匆忙忙的，很多時候是目不斜視就進了辦公室。但他撞見了幾次我滑步、與顧寵打鬧。后來有一天他站在店內想問題或者也在等客戶時突然對準我說：“我發現我們店里缺少一樣東西。你們猜是什么？”

“是什么？”我們都望著他。

他哈哈笑：“缺一臺攝像機，把驛路的鬼臉全攝下來?！?/p>

哈哈哈，大家都笑起來。顧寵笑得咯咯的，小女孩般，湊到我身后捏我的手。

顧寵由原先對我指手畫腳到現在對我言聽計從。我們本來去公司飯堂吃午飯是分批去的他總要跟我一起走，坐我的自行車，飯桌上幫我夾菜。廚師老周是個胖胖的中年人，脾氣特別好（我發現公司里的人尤其男員工都特別實在，脾氣溫和，這或許就是老總的用人絕招吧）。有時他炸一點油饅頭，脆而香，我很愛吃，但并不屬于想吃就能吃到的東西。老周會藏點給我，顧寵也會為我藏點，有時會拿到門市部里。老周很喜歡我，他說我不挑食，總是笑哈哈的，不會因為偶爾欠飯或飯晚而抱怨還會主動幫助他。我覺得在隴海路門市部里這一段時間是我非常開心的時間。早上總是被霞姐叫醒起床吃過早餐，又在她的叮囑聲中上班走，在公司里又一團和氣、溫暖；晚上回去霞姐已做好晚飯等著我。她出去找工作很不順利。

“下雨了，下雨了?！鳖檶檹耐饷媾苓M來叫嚷著。

“下就下唄，還能淋著你！”我沖他說，忙著為顧客試用煤氣灶。

“你車子在外面呢。哼！”他顯得很不悅地說，在大廳里轉悠。

“顧寵，幫我把車座蓋住，啊?！卑⒎紡氖浙y臺探出頭來說。

“不管！”顧寵沒好氣的聲音。

我忙完，把顧客送出店門外，小雨密密的下得緊。我跳著上臺階，站在店門口不經意地掃向車子，發現我和阿芳的車座上都罩上了塑料袋。我走回店內問阿榮：“誰幫我套的袋子？”

“小家伙?！?/p>

“這顧寵挺有意思的?！蔽倚?。

阿榮也笑：“以前他對阿艷也是好的不得了，后來就對誰也不這么好了。”

“為什么？”我好奇。

“八成是阿艷得罪了他?！?/p>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顧寵在門口錄音機旁換磁帶，我走過去對他說：“沒想到，你這么好，怎么感謝你？”

“什么呀？”他平淡地說，忙著自己的。

“謝你為我的車座套上袋子啊?！蔽艺f。

“想套的，不想套請我都不套?！彼尤挥袣狻?/p>

“聽別人說你以前同阿艷很好，后來就不喜歡她了，是不是她得罪你了？”

“別提她?！?/p>

“到底怎么了？”

“你打聽這么多干什么？我煩人亂打聽！”他一下子站起來，推我一下氣鼓鼓地走了。

“這小家伙氣挺大的！”我搖搖頭。坐到他剛坐過的椅子上，拿出劉德華的帶子換下他剛換上去的，剛聽了一首《中國人》，就見他氣鼓鼓地從辦公室出來了，徑直走到我跟前說：“誰讓你換的？”

“我想換的，不想換請我都不換?！蔽曳滤恼Z氣說。

“討厭！我不喜歡聽！”說著他又去換。聽見他說討厭，我很不痛快，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甩到了五六步遠的地方，我仍是笑著的“聽聽這盤也不犯法啊。”

他晃了幾下站穩了，小臉氣得發紅：“你討厭人！”幾乎是吼出來的。

我做著鬼臉看著他，他瞪我一眼，終于又去換了過來。

我有些生氣，從沒聽人說我討厭的，今天居然被他說兩次。我不做聲走進了門市部的小倉庫里坐下來找出我藏的書看，決定不同他玩了，畢竟是小孩子，沒什么意思。上班時間看書只能幾分鐘可以，怕時間長了被經理發現。再說工資是采用銷售款提成制，售多售少直接關系到自己的工資多少。我第一個月開了將近半個月的票只拿了五百多元，而阿慧兩千多元。

真是小孩子品性，我不搭理顧寵了，他反而顯得可憐兮兮的，見我就湊近身邊捏我的手，幫我做事，把劉德華的帶子放了一遍又一遍，使我學會了他很多首歌。

老周來門市部向經理請示點事情，臨走時神迷地招我到跟前，小聲說：“我又炸了一點油饅頭，快去吃，要不，老楊他們會吃完的。”

“現在？”我大張著嘴。

“那可不，剛炸出來的，正好吃。”老周又認真又顯頑皮地說。

“我上班呢?！蔽覓咭谎勖β档拇髲d，犯了愁。

這時顧寵從外面溜冰一樣滑進來，摟著老周的腰追問什么事。老周刮一下他的鼻子小聲說：“我剛炸出來的小饅頭，去拿過來，小姑娘你們兩個吃?！崩现芸偨形倚」媚铩?/p>

“好啊，我現在就去?！鳖檶櫼惶?，跑出去了。老周笑哈哈地拍下我的頭，走了。沒多久，顧寵手里捧著一個油包包興沖沖地回來了。店里的人爭相伸手攔他，他躲避著跑進了財會室。等店里顧客稀少下來，他悄悄地站到了我身后，捏我的手指頭，把一包東西放在我手上。

我撇一下嘴，打開，喊阿霞、阿榮等來吃，阿芳也從收銀臺后轉了出來。大家吃著笑著。顧寵坐在錄音機旁看著我，臉上看不出是生氣是歡喜。

總倉庫林虎請假了，經理開會問誰愿意去頂班。見有經理簽字的取貨單發發貨而已，我們都去倉庫取過貨所以知道工作方法。但因為牽涉到影響工資，所以并沒有人愿意去。再加上老總在電話中說了沒有額外補助的，他的原話是“我養一群自私鬼嗎？這也是工作?！?/p>

顧寵卻特別活躍，叫嚷起來：“驛路去，就讓驛路去?！?/p>

經理就笑了，那個笑特醉人，我想。別人也都附和。顧寵已經站在我身邊捏著我的手指頭小聲說：“你去，我跟你一起。有電視看，林虎也有許多書看，我給你找?！?/p>

我對經理眨眨眼，聳聳肩：“好吧，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p>

“不是下地獄。中午我請你吃雞腿。”經理笑瞇瞇地。

“她不愛吃雞腿?！鳖檶櫚盐业母觳脖吃谒缟?，大聲說。

“那就找個機會吃火鍋去?！苯浝碚f。

“君子一言?！蔽液皖檶櫼贿叧馀芤贿呎f。

“快馬一鞭！”經理在后面大聲說。

我們跑出去，我抱怨顧寵：“你自己想看倉庫吧，偏又拉我下水。”

“看倉庫很好玩的。別生氣嘛。”他竟把頭靠在我胳膊上，我正好高出他一個頭。“我給你買烤紅薯吃。”

“別吹了，你有錢嗎？”我把他推開說。

“有的?！彼咽殖诖锾?。我笑著打他的手：“算了，怎么著，做姑姑的也不會讓你破費啊?！?/p>

“喲，你比我大幾歲??？！”他嘟起嘴。

我哈哈大笑。

進了倉庫大門，他利索地把門反鎖：“要小心點，有壞人的?！?/p>

“把你綁架了就發財了。”我逗他。

“別胡說。”他嚴肅起來。

等他鎖好門，我已經把林虎的住室兼辦公室打開了。他突然在院子里叫起來：“你會騎三輪車不？我教你騎，然后你帶我遛街去，好不好？”

“少玩啊，我要看電視?！蔽疫呴_電視邊說，然后把林虎的被子卷成結實的一團當做靠墊放在床頭，坐上床看電視。

他進來了，看我坐的舒服“啊”一聲叫，撲了過來，挨著我坐下了。

看著電視他突然腦袋一歪把頭擱在了我身上。

“坐好。”我聳一下肩，兇他。

“我好累啊，讓我靠靠。”

“什么活也不干，你累個屁啊。”

“你懂什么？我心累?！彼币槐菊浀卣f，然后又靠著我。

“哈”。我笑一下，“小小年紀你懂個什么叫心累？！”

“你才不懂的?！彼粷M，突然伸出胳膊攬住了我的腰。

“想死啊！”我嚇一跳，雖然我把他當小孩子看待，但他畢竟是男孩子，讓我感到別扭。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臉貼在上面說：“讓我靠靠嘛?！?/p>

我想起阿榮說過顧寵似乎有什么富貴病。我就裝做不經意地說：“顧寵，你為什么不上學??？”

“不想上?！睕]好氣地語氣。

“怎么會不想上？同我講講嘛。不然我不讓你靠。”我掐他的手。

“哎呀，疼啊。”他縮一下手。又抓住，“真舒服?！?/p>

“說嘛。”我抖一下胳膊。

“我有病。”仍是有些生氣地說。

“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嚴重的。每年都要去上?；駼J看病，花很多錢的?！?/p>

“什么病啊，這么嚴重？你爺爺有的是錢，為什么不去一下子治好？”

“你不知道的！我爺爺不讓說。我自己知道，看我爺爺，奶奶的樣子，說不定哪天就活不成了。”

我一下子坐直了，把他嚇一跳：“你干嘛?。繃標牢伊恕！?/p>

“你才嚇死我的！什么活不成？有那么嚴重嗎？”我瞪著眼。

“你知道什么？你看我爺爺，爸爸，二叔，三叔他們對我，也不讓我上學，也不讓我做事。我爺爺看見我做事、打電腦就罵我爸。只讓我玩，要什么給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二叔的兒子都不敢在我爺爺面前撒嬌，就我可以。每次去上海，我奶奶、媽媽都哭。哼，當我不知道！”

“去你的吧，你瞎猜個什么？小心眼！”我故意說。

“你不信就算了。我自己知道?！?/p>

“哦，算你說的有點道理。你心里怎么想的？”

“我花了我爺爺很多錢，害的我爸爸特怕我爺爺。”

“你爸爸怕你爺爺，是因為他太老實，沒有你二叔會做人?！蔽艺f，“哎喲，你怎么有這么多看法？你腦袋瓜里裝的東西不少嘛。”我拍他的頭。

“別碰我頭！”他很惱怒地打我的手，“讓我爺爺見了不吃了你！我什么不知道？哼！所以我爺爺就老是讓我爸，我叔他們別在我跟前講什么。”

“你很難過，是不是？”他不語。我突然對他有了一種疼愛，冥冥中覺得這也是一個可以交的好朋友，說不定日后會有生命不可尋的凄慘之別。

下午仍然看倉庫。阿春帶著客戶來提貨時，我和顧寵正在觀看一場兒童游戲：一群外國小朋友在做一種蹲氣球游戲，一個胖胖的小男孩一次次地把胖胖的屁股蹲在氣球上，一次次地被氣球彈摔地上，十多次也完不成任務，讓我和顧寵笑得前仰后合的。顧寵的兩只手就抱著我的胳膊。大門忘鎖了，這一幕被阿春看在眼里，眼光很冷淡。她原本就不討我和顧寵的喜歡，脾氣壞，又很自私又愛同人搶顧寵。

看到她的時刻，顧寵迅速地丟了我的胳膊跳下床走出門去了。我沒動聲色，站起來接了提貨單，拿了鑰匙開倉發貨。

阿春走了之后，顧寵從外面帶了烤紅薯回來，樂呵呵地。我逗他：“你怎么不同阿春講話啊？”

“我討厭她?！?/p>

“為什么？”

“她不討人喜歡。咱們門市部里，阿芳很兇，阿榮太老實，阿慧自私，阿霞是個笨蛋。我都不喜歡她們?！?/p>

“我呢？”

“你別跟他們一個樣子，不討人喜歡。你好好干，老總和經理不會虧待你的。”

“我聽著怎么像一個老板對小打工者說的話？”我說。

“嘿，聽我的沒錯。”他把一個烤紅薯剝了皮遞給我。我看著他，感覺他真不像一個小孩子的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