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又是一個星滿碧玉盤的夜,清涼的空氣讓我很想撇下一切飛出去,蛻掉緊裹在身上的那層透明的薄皮,但沒有嫦娥的那粒靈丹,怎能穿越這世間的煩憂,去觸摸月亮的冰清?辦公桌上堆成小山似的材料,已經讓我的腦袋里不存在一點能透出氣體的縫隙。快抑郁了吧?那還不如瘋了,瘋了就真的自由了。
今晚是艾華值班,想到這還會讓我有些愉悅,不然誰也不會理解我所受的僵尸一樣的罪。
艾華的命運不是觀音菩薩刻在玉如意上的,但對于現在的他來說,雖然有過傷害也無所謂了——創造他的人遺棄了他,在孤兒院里學會說第一句話,五歲時被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婦收養算是上天對他的補償。
看著他每天都是那么快樂,臉上沒有任何苦澀的痕跡,還總是用他那淡淡的微笑來打發人。如今覺得他那微笑的蓄意太深了,我不懂,或許表面的一切都是一種刻意的偽裝,或許我是過于同情他的遭遇,真覺得上蒼對他命運的安排應該比任何人的都好。
大致歸集了一下桌上的資料,已經九點了,艾華還沒來?我猜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讓艾華遲到半個小時,他是同事們眼里的有名的工作狂。
走廊里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我正想著是不是艾華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口了。
“對不起,夏主管,今天遲到了,家里出了點小狀況,請原諒。”他有些氣喘吁吁。
“沒關系,家里的事都處理好了嗎?”
“已經沒事了!”
“哦,那就好,不過,你得幫我一個小忙了。”
“什么,說吧,義不容辭。”他很慷慨,我想是因為他的遲到吧。
“去資料庫里找些資料,明天總經理要開個會,我得準備一下。”我找了一個小手電,打開試了試看能不能用。
“你拿手電干什么?”他疑惑的問。
“資料庫里的燈壞了。”
“維修人員沒修嗎?”他接著問。
“今天是周日,維修人員都放假了,值班的小張剛才也請假了,見他有事,我就沒說這事兒。”
“哦,這樣啊!”
說著話我們一起上樓。
資料庫的綠鐵門讓我覺得這里更像一個軍火庫,一進里面黑洞洞的,幾扇窗子已經被過高的資料柜擋住,雖然借著順縫隙射進來的微光能伸手看到五指,卻也看不到指甲,所以印著黃豆大字的資料盒只能用手電照著一本一本的找。
黑暗里聚集著一股干干的霉味,讓鼻子很不舒服。來來回回找了幾個次,只找到幾本書。沒辦法,繼續找吧,耶和華神說,尋找就尋見,祈求就得到,我寧愿祈求,可是耶和華神啊,您聽到了嗎?
“找到了嗎?”艾華在身后抱著那幾本書。
“還沒有,我記得是在這里的,怎么沒有了呢?”真希望這里的燈能無故的亮起來。
“別急,那就去別處找找吧!”他說。
“嗯!”我點點頭,也只好這樣了。
第二行架子上的資料最少了,因為它是殘疾,有一條腿夠不著地被墊著。前些天,保管部說換一個新的資料架,可到現在呢,新資料架的影子還沒見到,難怪在高中時有一個老師總是說,外國人走路都比中國人快半拍,看來這話不是他的偏見。
“小心這個架子,很不牢。”我提醒他。
“知道!”
“哪去了呢,奇怪,應該在這里的。”就算這幾天麻煩很多,但我認為自己是不會記錯的,從小到大,我最承認和驕傲的就是自己的記憶。兩歲時坐到便便上,三歲時將貓貓放進魚缸,讓它去幫自己抓魚,四歲時做漢堡,把生肉夾在中間,還吃得津津有味……如此,如此,相信自己,沒錯的。
“別著急,慢慢找――”他說。
我“嗯”了一聲,那是他認為我著急了,其實我并不急,因為我相信自己。
突然我看見那份資料在第二個架子第三行倒數第四份資料盒里,好得意,我在心里夸自己。
“給我施障眼法,你果然在這兒!”高興之余伸手就去扯。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艾華叫了一聲“小心”便擁我退靠到墻角里,我只顧抱著頭,聽見“嘻哩嘩啦”一陣響聲,好像地震一樣。
那架子倒了,我承認是我得意忘形,一時忘了它是殘疾的,這下自食惡果,我不怪它。幸好這邊是墻角,它倒下支在了墻角上,留下了一條空隙呈三角形,我和艾華便被這小小的空間容納。
“真險――”我驚魂未定。
“你沒事吧。”他鎮定的問。
“沒――沒事。”我一動也不敢動,怕架子再滑一次,如果那樣,恐怕我們要弄個上了級的傷殘了,雖然有榮譽感,但我還是不想損傷身體。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整個人被艾華抱在懷里。突然間,心跳莫名加快,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他似乎也發現了,但他的胳膊已經抽不出來,因為這里沒有一點多余的空間。
“對不起,我顧不了那么多了。”他說完低下頭,不看我,像個知道犯了錯的孩子。
“不――不要緊的。”我雖然這么說,但心里還是有些慌亂不安。這是一次意外,但也是第一次距離一個男孩這么近,近得我能清晰的感覺到他的呼吸和心跳。
“我們――我們怎么出去呀?”慌亂之余,我還是想以最短的時間離開這個鬼地方。
“放心吧,我來想辦法。”他左右看了看。
“可我們動也動不得――”我越來越擔心了。
“這樣,我試著支住資料架子,你先出去。”
“那怎么能行,萬一架子再滑了怎么辦?”我想著就有些怕。
“放心吧,照我的話去做,沒事的。”說著他的身子緊緊的靠著墻,慢慢的將右胳膊從我身后使勁撐向架子。
“向外爬,快。”他說。
我試圖動動身子,感覺那沉沉的架子就像被幾根細細的繩吊著搖晃,隨時都有可能滑下來砸斷我的脊梁骨。我搖搖頭,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別怕,相信我!”那堅定的眼神似乎能抵擋一切不幸的事。
“你要不出去,那我們就更出不去了,相信我,出去。”他有些急了,我能感覺到他的胳膊正使勁的抵向架子為我騰出移動的空間,我漸漸忘了害怕,也許是更怕他的眼神,我摸索著慢慢的慢慢的向外爬,向外爬去,突然架子沉了一下。“啊!”我嚇壞了,尖叫了一聲。
“沒事,出去――出去。”他大聲喊,那聲音讓我的腦袋里嗡嗡直響,不會是穿破了我的耳膜了吧,會不會把資料架子也震到了呀,寄于更大的恐懼,我終于出來了,不知道怎么出來的。
“堅持住,艾華,我去叫人。”我忘了自己沒長翅膀,隔四五層臺階往下跑,摔了兩次跤,又爬起來,再跑。后來想想,真是發揮了超能力。
結果還好,五六個人進去扶住架子,艾華才脫身出來。
當時,站在旁邊的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只要讓艾華平安出來,我愿意禁食去祈禱耶穌,或者斷掉我一只胳膊或腿都可以,只要他平安出來。直到他出來的那一刻,才覺得自己的想法幼稚的可笑。也許在這天地之間,只有幼稚才算真誠吧,因為我知道,剛才的一切承諾和愿望都是真實的,而且無法讓它變得虛偽和空洞。
他的衣服已經刮破了。
“到值班室,我替你先縫一下吧。”
“你還會縫衣服,好啊!謝謝。”看他很高興的樣子,好像剛才的一場驚險只是一個游戲一樣。男人都這樣嗎,是善于偽裝,還是真的不怕?唉,弄不懂。
來到值班室才覺得左膝疼的厲害。
“你怎么啦?”他關心地問。
“沒什么――”我忍著疼笑著說。突然,看見他衣服的左袖子有一片血漬,還粘在胳膊上。“你受傷了?”我的心莫名的疼了一下。我想,過多的內疚和感激匯聚一處的感覺就是心疼吧。
他看了看胳膊,然后把袖子捋起來,“沒什么,只擦破一點皮,上點藥水就行了。”
我都覺得那傷應該很疼,他卻不覺得。
我找來消毒藥水,心里有些慌亂。我知道他傷得也許并不是太嚴重,但腦子里總是揮不去他抱住我的時候——我記起來了,是他用左胳膊抵住架子的,至使架子沒有砸到我的背上。
“來,我替你處理一下傷口,千萬別發炎。”我小心的給他上藥水,上一點看他一下,總以為他應該齜牙咧嘴吧,他卻什么表情也沒有,好像不是他的胳膊。
“看把你嚇的,沒那么嚴重。”他還說笑。
我不再與他搭話,又找些消炎的干藥粉替他包扎。我細心的纏著紗布,怕纏緊了又怕纏松了,“怎么樣,緊嗎?”
“不緊,看不出來,你還是半個護士。”
我笑了,沒再說話,因為我正想著打一個什么樣的結好看一點。“艾華,下了班,你再去買些消炎藥吃吧,我這里沒有口服藥了。”我說,因為我認為內服加外敷應該好得更快些吧。
好半天,沒聽見他的聲音,我抬起了頭――他好像正端詳著我什么,只一個瞬間,我緊忙又低下了頭,心里一陣急速的跳動。
他可能感覺到了我的尷尬,“溦雨,謝謝你,我還有事先走了。”說著他拿起衣服出去了。
“哎――衣服還沒洗呢。”我喊。
“不用了,謝謝。”接著便是“噔噔噔”下樓的聲音。
聲音漸漸遠去,直到消失。我看了看剪刀和剪下的纏布,心里一陣蕩漾,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膽怯,總之莫名其妙,像是一種希望,也像是一種失意,更像是一種輕微的驚嚇,而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卻是他有力的膀臂和剛才那怪異、深奧而又溫順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