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我比平常起得早,天還是蒙蒙亮時我就洗漱完畢。媽媽已經燒好了面條,并且今天還加了兩個荷包蛋。“多吃點,會很辛苦的。”媽媽說。我倒沒覺得什么,可既然有了荷包蛋吃,我反而覺得我應該是會很辛苦的,我這么想。
清晨的氣溫很低,能看到公路兩旁的田野上蒙著一層厚厚的寒霜,有些蔬菜——象那些芹菜啊,卷心菜啊,菠菜啊什么的,在嚴霜的覆壓下顯得委委靡靡,被凍得變了顏色。而那些落光了葉的喬木,在平靜如鏡的河邊一動不動地佇立著。沒有風,可是我的耳邊卻有氣流在呼呼作響。盡管我帶著手套,穿著球鞋,手指和腳趾已經麻木,鼻尖也覺得很疼,耳朵也不知還在不在那里。——只是還聽得到后面汽車傳來的喇叭聲,估計它們還沒什么大問題。直到太陽從對面的山頂升起,一股微微的暖流開始在身上涌動,人才舒服了一些,身上的那些器官才慢慢地回到它們的原位。
到了龍江已經七點四十多,我原來以為會太遲——如果按規定七點半上班的話——但事實上,我是太早了。大門還緊緊鎖著,我沒法進去,只好在門外等。直到八點多鐘,阿標才一溜煙似地一下子不知從什么地方跑了出來,打開了門鎖,然后又是“嗨”的一聲,我們就進去了。過了一會,李正也咝咝咝地吹著手指頭走了進來。
“真冷!”李正說。“這種天氣鉆在被窩里最舒服了,外面降著霜呢。——阿標!”李正突然朝著阿標大喊了一聲。
“干什么?我在你面前呢,鬼叫什么。”阿標今天看上去比昨天干凈了一點,原來他那張臉是黑里透紅的,但是我昨天看上去卻黑的多紅的少,他那身衣服倒是跟昨天還一個樣。
“把那張靠背椅拉過來,擦一擦給大家坐。”
“我不想動,我沒皮手套呢。”阿標跳了起來,好象生怕李正要揪住他,讓他給擦椅子一樣。不過他又看了我一眼,對我說:“這么冷的天,坐著可更冷了,我可不想坐。”
“他媽的,你不聽我指揮,啊!”李正生氣地朝這個叛逆者走過去,可是沒抓住。阿標象泥鰍一樣滑了開去,一邊哈哈大笑起來。“來啊,來啊。”他挑釁地朝李正叫道。“你抓不住我,你是個笨蛋,李正是個笨蛋,笨蛋,笨——蛋——”阿標一邊叫,一邊跳著。李正朝他沖了過去,阿標急忙跑開,由于把注意力都放在李正這邊,腳底下踩上了一處結冰,于是他就象一段木頭一樣,一下子摔到在地,——我聽到“啪”的一聲,他已經躺在地上,隨即便聽到他哭了起來。
李正這時候正好準備下手要抓住他,沒想到居然會這樣,他也被嚇了一跳,起先他肯定以為阿標在唬他,但他看到阿標真的是在哭的時候,便想去把他拉起來。阿標趁此機會——雖然他還在哭——狠很地一腳,把李正踹了個四腳朝天,然后他一邊哭,一邊笑,爬了起來,可是還用手捂著頭,顯得很痛苦的樣子。“我的頭破了,狗日的李正,我的頭破了!”他喊著,一邊向我這邊走過來。“你摸摸看,我這里起包了,……”他又哭了起來。
我不知怎么辦才好,看著阿標把他亂糟糟的糾結在一起的頭湊到我面前,只好極不情愿地用手摸了摸他的頭,果然我摸到了一個包,但是沒有出血。“沒什么,小意思。”我說,為了平息阿標的怒氣,我又安慰他:“你這一腳也夠狠的,把他踹得臉色發白了,大家扯平。別再鬧了,李正!這是上班時間呢。”
李正這時候還氣咻咻地罵著,揚言要踢死這小狗子,阿標也不示弱,和他對罵著,并且停止了哭泣,我就在他們中間聽著他們斗嘴。這一場嘴戰最后以李正示好為結束,他突然停止了爭吵,掏出香煙,以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姿態,分給阿標一支,然后自己也點上,于是一場糾紛在祥和的煙霧里化干戈為玉帛。在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灑下了溫暖的光輝。
“好,哥們,你們弄停當了,現在我們應該干點什么了。”我說
“先做兩個一保吧,”李正指了指停著的兩個車對我說。“下午再做兩個車。你看怎么樣?黃白。”
“好啊,你說就是。”我說了一句,心里卻在想:“如果總是這樣,一個月我看也就值四十塊。”
一個小時過去,兩個解放牌的小保養已經做好。聽我的建議,大家做得很仔細,李正和阿標做起事來倒是很認真。正好老錢也來到這里,他看了看也沒說什么就走了。看看已到了中午,該是吃飯的時間,大家就準備下班。李正走的時候,問我中飯怎么解決,我說已經有地方吃了。阿標聽我這么講,也自去公司的食堂里吃飯。等他們都走了,我還在車間里沒走,其實我還想不出中飯到哪里去吃。
我在計算著時間,從現在到下午兩點鐘上班,這三個小時該怎樣消磨才好。吃飯我只要十五分鐘就可以了,剩下的時間怎么辦呢,在龍江我雖然有一些熟人,可也不好意思在中午找人家消磨時間。再說,我又不擅長這一點,沒有那么多的話題供我和人家聊上一兩個鐘頭的。至于其他消遣娛樂方面,我也不太喜歡,當然,可以去看一場電影,那個破舊的電影院離這里也有十幾分鐘的路,加上一場電影的時間,這個中午也就差不多了。
有了這個安排,覺得心里也輕松了一點,現在我得找一個吃飯的地方——公司食堂里是用飯盒蒸飯的,要自己帶米,帶飯盒,這對我來說很麻煩。——其實我也可以到胖叔家去吃中飯,但是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現在已不是學徒了,因此沒有道理再去麻煩他們,我必須學著自己照顧自己。
有一家叫工農兵飲食店的我過去吃過幾次,離這里有點遠——估計得走十幾分鐘的路,因為那是一家國營飲食店,雖然服務態度不怎么樣,而且還要用糧票,價格卻相對比較便宜,我準備到那兒去吃飯。
盡管肚子已經很餓,我還是慢慢走著,為了合理消磨這漫長的幾個小時。我還在路上光顧了一個書攤,翻看了一本雜志。到了工農兵飲食店,看到吃飯中飯的人很多,我也不愿意去擠——干嗎去搶時間?因此我就象一個十足的紳士,站在旁邊,看著那些饑腸轆轆的食客互相擠來擠去,嚷嚷著不肯相讓,覺得自己真有耐性。
大約十幾分鐘后,看這吃飯的人也不多了,我就很輕松地買到了一份午餐:一碗餛飩,兩個包子,便狼吞虎咽起來,由于實在是太餓了,我忘記了慢點吃也可以再用去一些時間。這一頓飯我花了三角六分錢,半斤糧票,——幸好媽媽給我帶了一些糧票——算是勉強吃飽。本來我還要喝光碗里的餛飩湯,可是有一個女服務員已經拿了一塊臟兮兮的抹布在不耐煩地等在旁邊,并且時不時擦著我坐的那張小桌,有一次還差一點把我的碗給擦到地上去。我不好意思再耽擱人家工作,只好放棄了那小半碗可口的餛飩湯離開了工農兵。在走出飲食店前,我看了看店堂里的鐘,十二點還差十幾分,于是我朝著電影院的方向走去。
電影院門前有很多人,售票處的窗口卻關著,有一塊小黑板上寫著今天要放映的電影和放映的時間。十二點有一場電影,可是票已經買不倒了,我有點掃興,就站在那里不想馬上就走,這時候有一個小伙子走到我面前,他吹著口哨。
“想看電影嗎?朋友。”他問我,那神情很霸氣,好象他口袋里揣著一萬塊人民幣一樣,我心里這么想著。
“你有票嗎?”我問。
“當然有,——也只有我這兒有了,你要幾張?”
“多少錢一張票?”
“五角,朋友,座位好極了,便宜給你的。”這位萬元戶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電影票,遞到我的鼻子跟前,生怕我看不清那好極了的座位一樣。
“電影院里才一角,你要五角!”我說。“我不想看了。”
“你不想看,”他好象痛感失去知音一樣氣急敗壞地叫道。“你知道這是什么電影,啊?是印度片——‘流浪者’,好看極了,最后一天,昨天這兒買票都差一點要打死人了,你不知道?”
“我沒聽說過。”我老實回他的話。
“沒聽說,哦,……這不要緊,”他寬容地說。“不過,你不看就太可惜了,多好的一部片子,我看了五次了,可我還想看五次,不騙你的——要不是票緊張的話。”
我看這個萬元戶急于想脫手票子,因為電影馬上就要開場了,他一邊鼓動我,一邊轉頭四顧,時不時招徠別人,我想再等一會。但是他很快急了,終于大吼起來:“兩角給你,朋友,照顧下次生意,我虧本了。”
“一角,反正你已虧了,先照顧我一次吧。”我說。我打定主意要超過一角我就不看,一頓中飯才三角六分呢。“現在幾點鐘了?”我提醒他說。
“十二點還差幾分……”他有點煩燥地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故意把手放下,不讓我看,其實我在提醒他之前,已經看到是十二點五分了。我想你還不投降?你這個倒票子的萬元戶,我轉身要走。
終于,他投降了。“你真會做生意,眼鏡朋友,給你……一張,一角錢,好了……下次再找我,讓我掙點。”他收起一角錢,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吹起了口哨,那神態也恢復了那種霸氣。我奪過票,嘴里說一定一定,飛快地往檢票口沖去。
頭昏腦漲地從電影院里出來,我一下子還不適應強烈的太陽光的刺激,只好瞇著眼睛走路,一邊還沉浸在電影的情節中,——對電影中人物的那種悲慘命運的感受,使我覺得,其實我何嘗不也是一個流浪者?我沒有遠大理想,沒有激情,不知道我對這個社會有什么價值,對于未來我也只覺得困惑和迷惘,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我一邊走一邊想,想著自己的前途一片黑暗,不覺地也嘆息起來。直到有一輛自行車差一點撞到我身上,才把我從冥想中驚醒過來——我從印度那昏暗的大街又回到了龍江的大街上。
到了燃料公司,阿標一個人躺在長椅上曬太陽,估計已經曬了有點時間,臉也曬紅了,還打著呼嚕,口水也流到椅子上。我叫醒了他,告戒他別凍著,從江上吹來的風就是在太陽下也是寒意逼人的。我不想再耽誤時間,下午的工作我想早點結束,所以我不再等李正來了干活,反正就那么一點事。——我叫阿標把車子架好,開始給車子做檢修,按照規定的操作程序,我先后給兩個車子做了一級保養作業,并且也教了阿標應該怎么做。——他居然到現在連一級保養都不會做,卻每天把自己弄得滿身油污的,不知那些油污從哪兒來。他告訴我,以前他跟李正做的一級保養沒這么復雜,最多也就打打黃油,檢查一下輪轂什么的。我們聊著,李正也來了,他有點不好意思,說中午睡了一覺,睡過頭了,為了安慰他的疚意,我說還有兩個車子的小修就讓他來弄,讓阿標幫他一起做,阿標聽了,便朝李正翻起白眼,直嚷嚷:“你自己做去,我下午要回家呢。”
“又沒有女朋友等你,你這小子回什么家,啊?”李正用不屑的口氣跟阿標抬杠。
“我沒錢用了,回去問我媽要錢去,衣服也得洗,不回去怎么辦?你說?”
“你那些臟衣服還洗?扔掉算了。”李正說,“叫你媽多買幾件衣服給你,反正你老家出產這些土布,做個幾十件也不花幾個錢,又省得去洗。”
原來阿標住在江南的鄉下,那個地方離龍江也有二三十公里,而且還沒有公路,主要靠水路走。那里還出產一種很粗糙的織布,在過去是我們這一帶常用的,我小時候也穿過用這種布料做的衣裳,很透氣,只是吸附灰塵的能力特別強,很容易臟,所以現在穿的人很少,基本是鄉下人還在穿。李正便拿他的衣服來取笑他。
阿標好象一心就想著回家,也不計較李正的話,他只是催著李正快點干活。“求求你,快點,弄好了我要回家了,我還得先過江,再去乘船呢,你不知道嗎老頭?”
在阿標的不斷催促下,李正倒也認認真真地做好了那些小故障,然后他一邊收拾工具,一邊朝阿標喊:“滾到你的江南去,你這吃奶的小子。”阿標也不回嘴,把工具往工具箱里一扔,還沒忘記把大門的鑰匙交給李正,然后朝我揮了一下手,就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我看著他這個樣子,想起以前在胖叔家,每當星期六下午,我也是同樣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就想著回家。哪怕到我們家的末班車趕不上,我就走路回家,——十幾公里的路,我要走兩個多小時,為了回到我離開一個星期的家。而且我還不能跟爸媽說是走路回家的,否則要挨罵,我會說,下班晚了,我就搭便車回來,晚飯也已經吃了一點,我還要裝出并不太餓的樣子——其實我已經餓得肚皮貼到了脊梁骨了。……我這樣跟他們撒謊,實在是就為了能夠每個星期六回家,在家人身邊呆一天,在我那個可愛的小書房里看看書,寫寫日記,我就覺得很幸福,很滿足了。
話說回來,下午的活已經干完,盡管還沒到下班的時間,我和李正也打算提早下班——星期六的下午應該是不受時間限制的。
第四章
五點多我就到了家,我先洗了個澡,把頭發也洗了,然后了舒舒服服地靠在躺椅上看一本雜志。一會兒,爸媽一起下班了,媽媽問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我說,星期六大家都這樣,你沒聽到很多人都知道星期六——星期溜嗎,只有你們做醫生的才按時下班。
爸爸好象不太喜歡我的話,他說:“你別學這一套東西,這算什么呢?”
我急忙解釋:“我只是說說而已,下午已經沒事了,我們就早點下班回家。”
“你沒到胖叔家去?”媽媽問。
“我沒去,我想下個星期去,隨便那一天。”
“你要早點去,你胖叔幫你出了力,你也要去謝謝人家,”媽媽說。“年底前也要送禮給他,還有阿德師傅,都要給他一些送禮——等你發了工資?”
“媽,我還沒掙到錢呢。”我說。“四十塊錢能送什么禮品,我還想先給自己買個吉他呢。”
“再說吧。”媽媽說著,一邊準備燒飯。其實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送禮的事再說呢還是我的吉他的事再說,不過我想年底我的吉他看來是不太有希望了,我懊惱地嘆了一口氣。
“你妹妹來信了,”媽媽突然想起似的。“有一封是給你的,在我的包里,你去拿。”
我在兩個星期前同時給哥哥和妹妹各寫了一封信,估計她在收到我的信便馬上給我回信來了。妹妹在省讀衛校已經有兩年多,每年只有放假才回家。她那么小就離開家好幾百公里遠,我有時候覺得她實在是太小了,在家里本來還常常跟我吵架,而且我總得讓著她,可一下子她就離開我們那么遠,要半年才能見到她。所以我就常常給她寫信,幾乎是我寫了給她,她就馬上回信,然后我又給她寫,她又回,在家里從來也不可能說那么多的話,在信里卻說也說不完。——我撕開信封,開始看起來。
“親愛的二哥,你好!”——她寫信總是這樣開頭稱,我很喜歡這種優雅的稱謂——
“上一次我足足等了二十二天才收到你的信,說明你在收到我上一次的信后沒有馬上給我回信,你是偷懶了討厭我了還是怎么的?——這當然是我的猜想。——為了報復你,我在收到你的信后耽誤了一個星期,今天才給你回信。
“哥,上個月我就收到家里的一封信,你說我能不生氣嗎?爸媽沒給我寫信,我知道他們忙,可你呢,干嗎不快一點給我寫信,我有很多話跟你說呢。
“這兩天我這里特別的冷,你知道學校的設施很差,我被凍壞了,手指頭腫得象紅蘿卜,手背也象饅頭一樣。我已經在做電療了——效果不怎么樣。我只好多穿衣服,給自己保暖。由于快要到期末考試了,晚上還要開夜車復習,寢室里又到處漏風,你說,你妹妹可憐不可憐?不過,為了考試,我只好咬牙挺住。——你最近在干什么呢,讀書?寫詩?還是去做臨時工或者別的什么事?爸爸在想辦法給你找工作嗎?……你別心急,你有技術,會找到一個好工作的——面包會有的,不是嗎?
“大哥年底回家探親的事我已經知道,我真高興!我們三個人又可以見面了!上一次他寫信告訴我說:他將帶著自己的成績回家,望我也能有好成績和他見面!可是,我有什么呢,除了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跟大哥比,我只好甘拜下風。現在是晚上八點,外面的風很大,直往屋子里鉆,我又開始哆嗦了!二哥,我本來有好多話跟你說的,可好象我的大腦也被凍麻木了……算了,下次想起來再告訴你吧。祝
愉快!
“又及:請你幫我做一件事!(或許對我的二哥是一件美差,笑!)我的同學柳禾寫信給我,說她想要再去考大學,她要我過去用過的復習資料做參考,所以,你把我的那些資料找出來——在我的小床下,有一個小紙箱,里面各門功課的復習資料都裝訂成一本本的,你只要把數、理、化、語文和政治拿出來送給她就可以了。拜托!”
我把“又及“這一段重新看了一遍,確信她的確是叫我把復習資料送給柳禾后,我就去她的小房間找到那個小箱子,把那些資料找出來。小慧在家的時候,柳禾常在我家玩,我和她很熟悉,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生,我甚至覺得她的漂亮與眾不同,有幾次我無意中碰到了她的眼神,發現她的眼睛里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光澤,這種神秘的光澤我是又喜歡又懼怕,幾乎使我暈頭轉向,我因此也覺得自己很丟臉。因為她是小慧的同學,我怎么能對她有這種感覺呢。當然,這種情景是很少有的,妹妹不在家的時候,柳禾就很少來,我也就不會想起她,不過,這次妹妹交給我這個美差,我又一下子想起了她那雙美麗的黑眼睛來。我想晚上就給柳禾送去。
吃飯的時候,媽媽問我小慧在信里跟我說了些什么,我說也沒什么,就是要我給她的同學送一些復習資料,我已經給找出來了。
“是哪個同學?”媽媽問。“是男的還是女的同學?”
“是女的,你不認識。”我說。我不想告訴媽媽這個同學是柳禾,因為媽媽不太喜歡柳禾,有一次,媽媽當著我和小慧的面評論柳禾說:“她不是一個一般的女孩,她和你們兩樣,她太漂亮了……”對于媽媽的論斷,我不以為然,難道女孩漂亮就不好?這似乎沒什么道理。當然盡管我不贊同媽媽的觀點,還是盡可能不在媽媽面前說我晚上要到柳禾那里去。
柳禾住的地方離我家不遠,我在她的門前喊了兩句,屋里傳來了她很清脆的答應聲,接著她很快就從屋子里走出來,后面跟著一只使勁吠著的小狗。她穿著毛衣,顯得有點臃腫。我說我給你送復習資料來了。
“噢,太好了!”她高興地叫起來。“是小慧叫你送來的,是吧?我正想這兩天到你家去拿呢。”
“喏,柳禾,都在這兒,給你。”我把資料遞給她。“你再看看,是不是都齊了……或者是漏了什么的。”
“我看看,……數學,政治,……哎,進來吧。”她捧著一疊復習資料,有一本掉在地上,我撿了起來。“進來吧,黃白,幫我拿好——別亂叫,小白,當心我踢你——”她用腳把那只充滿敵意地吠著的小狗撥到一邊去,然后她輕輕地一甩頭,示意我進去。從大門進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種了一些花草樹木,但是在這個季節都已經凋零枯萎了,只有墻邊的一株臘梅卻含苞待放,充滿生機。我隨著她繞過一大叢冬眠的玫瑰,她回了一下頭,說:“你從來不到我家里來玩的,你不想來嗎?”
“你沒邀請我,我怎么好意思不請自來呢。”我說。
“那好,我以后邀請你來玩,好嗎?”
“當然好,……不過,你不是要復習去高考嗎,怎么還有時間玩呢。”
“那不要緊,我又不是天天都在做功課,有時候我悶得慌,也很空虛的,要是有人來陪我說說話就好了。”
“難道你還沒有人來陪你說話,哦?”我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也有的……”她有點遲疑地頓了一下,又突然笑了起來。“有時候來了一大幫,好幾個人,吵得我頭疼死了,我總是叫他們別來了……我不喜歡很多人來,你說呢,我干嗎要他們來?——小慧幾時放假?”
“大概還有一個多月吧……我說柳禾,你叫我坐哪兒?”我站在房間中間,看到她的小床上棉被有點凌亂,床頭放著好幾本書,有小說也有雜志之類,另外兩張椅子上也放滿了很多東西,我有點不知所措。
“哦,對不起,黃白,你別笑我。”柳禾不好意思地笑著。“我下午就躺在被窩里看了半天書,到現在還沒整理呢,誰知道你會來,要是別人,我才不讓進來。”
她開始手忙腳亂地整理起房間來——把那些書啊,圍巾啊,小玩意啊還有織了一半的毛線衣啊什么的往另外一張椅子上搬,一轉眼,我就有地方坐了。我想,要是來了兩個人,看她會把這些東西往哪兒放。
“哎呀,第一次來,我就沒給你好印象,真是的。”整理好了,她喘了一口氣,就坐在床沿上說。“我給你泡一杯茶好嗎?”
“不用,我不喝茶的,你別麻煩了。”
“……你可不能客氣啊,第一次到我這兒來呢,哦,有了,我有糖果,我請你吃糖果吧。”她從一個小柜子里拿出一個盒子,一邊又問我:“你喜歡吃甜的嗎?”
“……不是很喜歡,糖果,實在是太甜了,牙齒好象受不了。”
“那你喜歡什么,啊?我本來還有炒蠶豆,可香了……不過,前天我就沒有了……我這兒沒別的什么招待你,你不會走一次就怕了吧?”
“哪里,我又不是小孩子,為了吃東西才來嗎?”
她剝開一顆糖,用糖紙托著遞到我嘴巴前:“我要你吃一顆糖,就一顆。”
“有人會強迫別人吃糖果的嗎?”我故意裝出很難受的樣子,一邊接過來放到嘴里,說話就變得含混起來:“……真甜!當心我吃出味道來,天天過來要吃你的糖果,煩死你。”
“那我最開心了,你會嗎?”柳禾顯得很高興。“小慧在家的時候,我常常到你家玩去,我可以去你家,……可你不會常來的,我知道,因為你看不上我嘛……”
雖然柳禾是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話,可我還是有點尷尬。畢竟我是第一次一個人到她家里來玩,本來就有點緊張,而她的話也叫我覺得臉上發燒,甚至心都跳了起來。我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臉突然紅了。我想,莫非她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才覺得難為情,她那句“你看不上我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又偷偷看了她一眼,——我希望能遇到她的眼神——可是她正看別的地方,那眼神顯得有點迷惘,似乎已經忘了我和她剛才的話。
“你在想什么?柳禾!”我問。
她有點遲疑地微笑著,并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話。
“你在想什么呢,柳禾!”我又問她。
“哦,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不過,沒什么,我又不想了。”她嘻嘻笑著,調皮地望了我一眼,剝了一顆糖果吃起來。
“怎么女孩子說變就變的,這第一顆糖還沒吃完呢——是我說錯話吧?”
“沒有,黃白,你別多心,你再吃一顆糖……我給你剝開。如果你下一次來,我還要給你炒蠶豆吃,我爸今年種了好多,炒蠶豆你喜歡嗎?”她問我。
“喜歡,小的時候,我在我外公家里都跟我哥哥和小慧搶著吃,那時侯,我就認識你,我還看見你流鼻涕來著。”我的外公就住在柳禾家不遠,相隔不過幾十米距離。
“哎呀,難為情死了,哪有的事,小時候我可特別愛干凈,你在瞎說,要不,是你看錯了人——你真的看見我流鼻涕?”
“反正是從你家里進進出出的,估計是你,沒錯,沒想到你現在變得這么好看,……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現在也越來越會說話了,一會兒是流鼻涕,一會兒是窈窕淑女的,真有哄女孩子的本事。一定有女孩子喜歡上你了。”
“承蒙夸獎,不過到現在為止,我還沒發現有人喜歡上我,你說呢?”
“這種事怎么能問我——我怎么知道?”她又紅了臉。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有點無奈地說。“要是我喜歡上你就好了,那樣,至少我知道自己喜歡上了誰!柳禾,你聽了這話沒生氣吧?”
“快別這么說!我會生氣的!”柳禾的臉更紅了。“你怎么會喜歡上我呢,那是不可能的事,可能嗎?”
“如果你常常請我吃這些糖果啊蠶豆啊什么的,我會被你迷住的——”
“住嘴,黃白,”柳禾有點慌亂地打斷我的話。“這些話被人聽到了會笑話的,人家還以為我討你好呢,想高攀你呢。”
“我有什么好高攀的。”我有點不高興,她的話好象打了我一拳。“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你和小慧還是那么好的同學呢!”說了這個話后,為了向她表示我此刻的心情,我就朝她皺起眉頭,她也一下子嚴肅起來,大家都不開口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微笑著先開了口說:“我們說點別的好嗎,……你最近在做什么呢,你的工作怎么樣?”
我告訴她我剛到龍江的燃料公司里去做臨時工,才兩天,也沒什么好的,路上也很辛苦,而且也不知道能不能干得長。
“要是我有一份臨時工做做也好,”柳禾說。“能掙錢,又能交很多朋友。”
“你不是想去考大學嗎,做臨時工有什么好的,在那些單位里你總覺得低人一等,而且,真的很壓抑!……其實,要是能夠靠上大學,那才揚眉吐氣,出人頭地呢。”
“那你干嗎不也去再考考看呢。”
“我已經沒有希望了,……我現在就想找一個好一點的工作,當一個工人。”
“哦,……其實,如果在單位里干得好,也很不錯,不是嗎?”柳禾很理解地說。
“我也是這么想。”
說了這幾句話,我們又沉默了,似乎這樣的話題彼此都不喜歡聊——可又不愿意再提起起先的那些話。院子里傳來了開門的聲響,還聽到一聲咳嗽聲,我知道,這是柳禾的爸爸回來了。我有點不安地朝傳來腳步聲的方向看過去。
“是我爸爸,”柳禾說。
“你爸會不喜歡我一個人在你這兒?”我放低聲音問。
“不會的,”柳禾盡量用輕松的口氣對我說,她也放低了聲音。“他知道你是小慧的哥哥——你們一家他都認識的。”
說著話,他爸爸已經走到柳禾的門邊,把頭伸進來:“是誰……是你啊?”
“哦,是我,大叔,回來啦。”我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他沒有進來,不過,他也沒有馬上離開。
柳禾說:“爸,你認識他嗎?”
“我認識他,”她爸爸回答了她一句,又朝我問:“我認識你,你叫……”
“黃白。”
“哦,對,你叫黃白,”她爸爸的嗓門很大,那聲音好象是用一個喇叭對著屋里廣播似的,他的神態很親熱,這使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你妹妹我常常看到的,你倒很少遇見,你參加工作了吧,在什么單位?”
“他在龍江工作。”柳禾代我回答了這個有點尷尬的問題。并且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是燃料公司,負責汽車修理呢。”
“哦,那好,年輕人,有技術就好,不愁沒飯吃,……你哥哥還在部隊里吧?”
“是的,他還在部隊里。”
“提干了吧?”
“……還沒有。”
“……哦,……?”
“爸,”柳禾說。“你怎么還有那么多的問題,啊?”
“哦,我隨便問問嘛,……好,不吵你們了,我要睡了——”
我急忙又向他欠了欠身子,并且還向他送去了真誠的笑容——我自以為是這樣——于是她爸爸就走到里面去了。我覺得心里松了一口氣。
“你看我爸,他沒煩你吧。”柳禾說。
“沒有,這哪兒的話,我看他是個好人。”我說。這倒是心里話。因為我覺得一點也不討厭他,不過我想也該走了,我站了起來。“我要告辭了,柳禾!時間過得真快!”
“是的,……真快!你要走嗎,不再坐會兒,……反正明天也是星期天嘛。”
“不了,下次吧……”我看著她的眼睛,我們相視一笑,卻是都有點不好意思。她用一只手輕輕地扯著另一只的毛線衣袖子。
“我送你。”她低低地笑著,在我前面先走了出去,又接著說:“天氣真好,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
我抬頭望著天穹,夜空真的很美麗。“是啊,夜色真美!”
“以后你會來玩嗎?”她羞赧地望了我一眼。
“我會的……”我也望著她的眼睛回答。“和你在一起聊天真開心,你呢?”
“我也是的……再見!”
“再見!柳禾!”
到了家已經九點多了,我還不想睡覺,精神很興奮。于是我就坐在桌旁看了一會兒書,可看書老是走神,眼前總是有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在閃現——那是柳禾的那雙眼睛,還有她那健康有光澤的臉龐,攪得我心神不定,我覺得似乎一下子就愛上了她,就是從今天晚上開始。——她那么漂亮,懂事,又善解人意,特別是那雙眼睛,——我老是想著她的可愛的眼睛,要是天天在我面前那多好啊。——想著想著,我又嘆了一口氣,因為我知道可能會碰到很多問題,理由有很多——爸媽一直來就告誡我,二十歲以前不可以談戀愛,此其一,當然,這一點還不是很重要,這個禁令很快就會解除;其二,媽媽對柳禾沒有好感,這一點很重要;其三,我的工作也還沒有明確,又是在龍江做的事。再說,我還不知道柳禾她心里怎么想呢。這些條件都會阻礙我和她談戀愛。——或許會是個悲劇呢!我給自己下了這個結論以后,心里就特別難受,再想想應該把這些寫下來,記到我的那本筆記本上,于是我就開始寫我的日記。
我沉浸在一種忘我的憂郁情緒中,恣意汪洋地用筆抒發著自己的感受,我平生第一次在心里出現了愛情,這使我頭暈目眩難以平靜。我這樣寫啊寫的,直到媽媽那邊傳來輕輕的咳嗽聲,我才發覺已經差不多過半夜十二點了,我急忙關了燈上床睡覺,居然很快就睡著了。只是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穩,在夢里,還不時地回想著那雙迷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