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在氣溫宜人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太陽照射著大地上的蕓蕓眾生,也沒忘記了照撫著我這顆動蕩不安的心靈。明媚的陽光會使我振作,會使我覺得生活充滿希望,我的身心會處在一種健康快樂的良好狀態中,但是如果逢到陰霾的天氣,我的心也會不知不覺地變得憂郁沉悶起來。
春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來到,這是一個多雨潮濕又令人騷動的季節,和這個季節連接在一起的是心靈的蠢蠢欲動,以及我對某一些事物的更熱切的企求和渴望。
夜里十一點多了,我既困倦又興奮,卻還不想睡覺,也許心里有太多的思緒,我寫了好一會日記,可還是覺得心里不舒暢,于是我一個人又走了出去,這時候外面霧氣很重,行人稀少,我想到外面散步一會,這能夠使我興奮的神經安定下來。
潮濕的,帶有一絲絲香味的氣息撲面而來,但空氣卻是很悶,要下雨的樣子。我獨自在路上躑躅漫步,沒多久,我就看到了一下閃電,然后是隆隆的雷聲。可能真的要下雨了,我急忙轉回家,我走的路不遠,很快就回到了家。我聽到了媽媽在輕輕地咳嗽了兩聲,知道媽媽能聽得到我出去的,如果我現在還不回來的話,她肯定要擔心了。
外面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接著又是一陣雷聲,雨就嘩嘩地下了起來。我慶幸及時回來,要不然準得被雨淋了。
這是今年的第一聲春雷,雷聲顯得很纏綿,悠長,給人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而且被一種熾熱的欲念刺激著,攪得心里很不安寧。我想起了柳禾,這一段時間我和她見面不多,因為她報名參加了高考復習班,學習比較緊張,因此我們見面就少了。前幾天晚上我到了她家里去了一次,卻沒碰到她,她爸爸對我說:“她是和幾個同學一起出去了……”我知道她那天沒有上課,而她爸爸的語氣聽起來使我覺得很不舒服——當然不是他對我有什么不友好的地方,我只是覺得好象被人冷落在一邊,而且這個冷落我的人卻是我深深愛著的柳禾。我情緒低落地在外面走了一個多小時,然后又踅到她家的門口,希望她已經回家,可是,她房間里依然沒有燈光,我在她的門口佇立了有十幾分鐘,最后還是等不到她,只好回家。
妹妹小慧給我來了一封信,她在信里和我談起了柳禾的事。這一次她在說到柳禾時就似乎變得含蓄起來,我無法領會她想要對我說些什么,我只是覺得她的用心是想提醒我,我和柳禾的戀愛應該保持一種“理性的浪漫”,很難解釋這話的意思——理性的浪漫,她學的是醫學專業,居然能對我說出這種似乎很深奧的話來,我以為她應該當個作家才是。可她的信沒幾個字,關于我和柳禾的事也就是一筆帶過,只是說下一次還要跟我再討論這個問題……由于她是用了這種玄玄的語調,這使我更加不安,因為她本來并不十分贊同我和柳禾談戀愛。
這個春節在家,有幾次我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想跟她說說柳禾的事,可她似乎并沒多大的興趣,她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來對待我和柳禾之間的事,這使我覺得很失望。因為我估計媽媽到目前為止,是不同意我和柳禾交往的,現在如果要是再失去一個同盟者,那就可想而知,我的處境會是多么的被動。——想到這些,我的心里就揪緊了,我不能失去柳禾,我是多么愛她啊,而她也是愛我的,這我相信。她的一顰一笑,給我帶來了多少的歡樂!我的生活中怎么能沒有她呢。
前天我還收到了大哥的信,奇怪的是他也跟我談起了這方面的話題。不過他說的是另外一些道理。他認為我應該要多學習,在家里有這個條件,為什么要浪費青春寶貴的時間呢。在家里的時候,他也跟我談論了許多這方面的道理,在給我的信里,他還是這么說,他不反對,但也不支持我這么早就談戀愛,但他就希望我應該豎立遠大的志向,不要被一些庸俗的思想所束縛。——人生多么美好啊,可美好的事物是紛呈的,多種多樣的,并不僅僅是愛情啊戀愛啊……等等。我想他說得對,但我也認為自己沒什么的,我并沒有刻意去找女孩子談戀愛呀,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難道誰還能抵擋象柳禾這樣的女孩子,她那動人的雙眸在你的身上逗留幾分鐘,你不心旌搖動才怪呢。而她不僅是用她那動人的眼神攝住了我的心魄,她還理解我,是那么的善解人意,這樣的女孩子本來就是我夢中的形象,我怎么能放棄她呢。我甚至還覺得特別幸運,我并沒有刻意去尋找,卻就有了這樣美好的愛情降臨到我的身上。
唉!柳禾!你在想我嗎?在這個溫濕騷動的夜里,我們咫尺天涯,我卻無法在你的身邊享受美妙的辰光,我也不知道此刻你睡了沒有,也許你已墜入甜蜜的夢鄉,也許你還在溫習功課呢,為了你的理想在發憤勤學。可你知不知道我此時此刻卻是思緒縈繞,無法入眠,在經受著心靈的煎熬,你既不能來撫慰我,我也不知道你此刻的心境如何……唉,柳禾,我該怎么辦呢。
雷聲不斷地響起,雨還是那樣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令人心煩我這樣東想想西想想,不知不覺地已過了夜里十二點,隔壁又傳來了媽媽的咳嗽聲,也許是媽媽看到了燈光,她就用這種方式來提醒我。我便急忙關了燈上床,其實我到現在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頭也有點疼,可我想一定要強迫自己睡覺,于是我就盡量地作深呼吸,讓自己放松……大概還是過了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對于現在的工作,我漸漸地習慣了一些——盡管時間還并不長,可對一些本來難以容忍的事居然也看得開了。首先是我對老錢的看法有了變化——這可不是我對他有了好感,而是我對他的那種態度變得有點麻木了。他仍然如此,在我們面前趾高氣揚,動不動就指手劃腳,不講道理,仍然是稱我叫“喂”,仍然是每個月四十塊工資。陳達仍然是沒有減少他那嘆氣的次數,只不過他現在到車間里來得少了,我們的耳朵也就少了這種象是輪胎漏氣的聲音。小王已調走,他只是偶而過來一次,跟我們打聲招呼,也沒有其他話好講,再多也就是講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這樣一來,車間里就我們這三個人,也冷清了許多。
李正自從上個星期和巧月看了一場電影后,好象人也有點變化了,整天魂不守舍似的,沒事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我看他是真的進入戀愛狀態了。阿標老是說,看上去他挺幸福的,怎么還不給利市包呢。
那次看電影的第二天,我和阿標一早就盯著他,非要叫他說說那天晚上怎么樣,有何收獲,感受如何,還有對巧月怎么樣,有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你們在電影院里親了嘴沒?”阿標不住地問他這個問題,可他總是遮遮掩掩不肯多說,只是說,他們一起看了電影就各自回家了,也沒有說幾句話,更沒有別的什么——還早著呢。
“是回她的家還是你的家?沒有到江邊去逛?……這誰能相信,我是絕對不相信的!你會不會談戀愛啊?”阿標嘲笑說。
不過,從我們到食堂里吃飯并且觀察的情況來看,他們之間的確是有了一些變化。巧月雖然還是這樣地跑來跑去,臉帶笑容,看見我們卻顯得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而李正只要是在食堂里吃飯,他的眼睛總是不時地繞著巧月的身影轉。最有意思的是阿標,由于幫人做了一件好事,反而有可能被人誤會,為此,他也懊惱了好幾天,并且還聲稱不再到食堂里去吃飯了,免得被人笑話,他還想把飯票都送給我,說反正用不著了。這都是李正惹的,不過我和李正安慰了他好多話,才使他稍稍覺得這事并不會象他想象的那樣。
“你以為那些女人都是很蠢的嗎,你還是小孩子嘛,這一點也看不出來——”李正對阿標說這個話的時候,是用一種大人對小孩的口氣說的。他還強調了好多次,后來阿標終于相信了自己的確還是一個小孩子,還不到談戀愛的年齡。而且,別人理所當然也是這么看他的,他們不會對一個未成年的小后生亂開玩笑,這才使阿標慢慢地消除了心理負擔,重新變得開心起來。
這個春天氣候變化不定,大部分都是陰雨綿綿的天氣,道路泥濘,空氣也非常的潮濕。對我們這個修理工種來說,這更是一個很頭疼的季節。由于雨天,路況變差,汽車底盤的故障就多了起來,而且汽車也特別的臟,因為不可能每一次修理都要清洗汽車。所以,幾乎每天我們都把自己弄得滿身油水和污泥,而且還疲憊不堪。
那個大修車的駕駛員雖說嚕蘇,但后來總算是順利把車開走了。這是上個星期的事。過了兩天,又進來了一個外單位的錢塘江,我們三個人,用三天時間做了一個二級保養,也是順利出廠了。出廠那天,這個駕駛員在試了車以后,就在老錢面前大夸我們技術好,他說,這個車的剎車一直來就不太好,修過了好幾個師傅,還是老樣子,但這次卻已經是全好了——“你看,我一踩踏板,車就停住了,發動機也很有力,哦,這感覺可真好——老錢這老狐貍從哪兒請來的你們?”
我在領受好話的同時,也聽出了這個駕駛員對老錢的輕視。這時候老錢也在場,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實在是不理解他這一聲“哼”是什么意思,也許是這個駕駛員的一句“老狐貍”讓他聽得不舒服,也許是他根本就不喜歡別人在我們面前夸我們技術好。——“別把尾巴翹起來。”這句話是平常有人對我們的技術表示滿意,而他要是在場,也總是及時補充的一句話。
公司的車隊長這兩天老是在這里轉悠,他是想碰老錢——“他死到那里去了,連個人影也看不到……”其實是他們總是沒在一個時間來,后來車隊長對我們說,有幾個車子要安排做保養,這事得先跟老錢商量一下。“要是他來了,叫他過來找我。”他沉著臉關照說。
老錢來了之后,我們就告訴了他,車隊長來找過他好幾趟。“我知道了……他要是再來,你們就說,沒碰到我,他又不是我領導,我會去找他嗎?我會去對他說:‘喂,你把車子開進來,給你們好好地做個保養。’他巴不得就這樣,可我就巴不得不這樣,干嗎啊?媽的,老是為他們車隊服務,那不叫我喝西北風去。……他不過就管幾個車子,等下個月我會安排的——現在哪有空去給他們做保養——馬上就有一個車子進來了,自己單位的車,急什么,等有空的時候,自然會安排的。”
我們又把這個話轉告給車隊長——事實上是李正對他說的,——在這里還要提一下,即使李正在對車隊長轉告老錢的話,沒有添油加醋,恐怕也不會為他而把話說得婉轉一點。——車隊長在聽了李正的話后,臉色就變得更很難看了,不過,他也沒說什么就走了。
過了幾天,又一個外單位的解放牌進來,這次是做一個三保。老錢想要我們給他加夜班,因此又在我面前說我,怎么到現在還沒有在龍江找個房子住,我說,我不想住在龍江,因為租不起房子——這話我其實是不想說的,因為不想住在龍江有很多理由,并且如果我真的要住在龍江的話,我根本就不用去租房子。我以為老錢聽了我的話馬上會不高興起來,不過這一次卻出乎意料,他沒有不高興,只是沉默了一會,然后說:“明兒我看看,想法給你找個住的地方……老是來來去去的,怎么能做事啊。”
我心里在想,你突然關心起我來,真有點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味道——還不是想我方便給你加夜班,多剝削我的勞動力。現在人手少,他心里其實也不想再叫阿德師傅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幾個給他加夜班,他只要付一點點夜班工資就可以了,我相信這筆帳他是算得很清楚的。當然,對于他的這份好心,雖然我覺得很別扭,還是表示了感謝之情。李正和阿標卻高興起來:“呀!黃白,要是你能住在龍江就太好了,我們大家晚上就可以在一起玩了……”
李正和阿標雖然嘴上說得好,可常常也會把我一個人丟在車間里不理不睬——當然這是指中午的這一段時間。而且李正這兩天也不在這里吃飯了,他說吃了這么多天的食堂,嘴都吃淡了,人也吃瘦了,得回家調調口味,同時也增加點營養。但依我看來,他這話也只說出了一半,食堂里的飯菜固然不好,但若不是他已經和巧月看過了電影,關系又進了一步,再也用不著在食堂里這樣眉來眼去地發暗號,也許他還會繼續在食堂里堅持吃下去的。當然自從看過了電影,他們應該會有其他的辦法來約會的。
阿標呲牙裂嘴大發牢騷:“……李正釣到了魚兒,鉤住了巧月,也用不著再天天到食堂里去撒餌料了嘛,他可以不理我們了,他這個人就是過河拆橋重色輕友,我算看透了他……還有我的利市包,就是拿不出,他可別指望下一次叫我做什么的……”
我一個人在車間里呆坐著,阿標也不見人影,實在是孤單得很,看看天氣已經放晴,也就想走走路來消磨時間。
順著江岸蜿蜒而下,很快就走上了大堤。江堤邊種著一排排的水衫,桉樹,苦楝,還有柳樹,當然還有一叢叢的灌木。江涂上可以看到一些人在捉一些小魚小蟹。江岸邊的田野里開滿了油菜花,還有大片大片的紫云英,就連那些閑置的大田也長出了一片片的綠草。田野中間還有一些農戶的住宅,于是就有雞啊、鵝啊、羊啊在筑著籬笆的屋旁覓食嬉耍。這里已經是鄉間了,我走了沒多少路,就看到幾頭牛——有水牛也有黃牛——在田里悠閑地吃著青草,放牛的是幾個十幾歲的少年,他們正在吵吵嚷嚷地爭著什么。等我走到他們跟前,其中有一個少年喊著:“有人過來了,他還戴著眼睛,沒準還是個老師呢。……最好叫他來評評理,大家肯哇?”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只見他們圍上了我,其中一個先開了口:“嗨,你是老師嗎?”
“老師?哦,我不是。”我搖了搖頭。
“不是老師也不要緊。”其中有一個說。
“怎么啦,你們這些小朋友?有什么事嗎?”我笑著問他們。
“我們……想叫你評個理,你肯嗎?”
“評理?”我問道。看著他們幾個都是滿身泥污,有兩個連頭發上也粘上了泥和草屑,他們一定剛剛在交了一場用泥巴作武器的戰爭——這種游戲我小的時候也是常常玩的,因此我一眼就看地出來。我又說:“你們在打泥戰來著,是不是?我也玩過的。”
“是的,我們是打了一場泥戰來著。”其中一個少年回答說,他的手里還在玩著一塊泥團,說話的聲音又尖又響。“說好的,誰輸了,他得替大家看半天牛——不是今天,是明天上半天,我們三個贏了他們——他們是兩個人,當然是他們要輸的,輸了就得放牛啊。可他們又不肯了,說我們這一邊人多了一個,不算數,要我們這一邊給一個人過去,再打一場。這我們就不肯了,你說,這誰有理啊?”
“不是這樣的,”另一個男孩擠了過來說,我看到他的額上有一個紅腫的包,我想那肯定是這一場戰爭的結果,而且估計是戰敗的一方。“說好的,是兩個人一幫,多一個人是蚱蜢,讓他在旁邊看著的,沒叫他去幫誰呀……可他——”頭上帶包的男孩指著旁邊一個比他們稍微矮一點的男孩——我想他的綽號大概就是蚱蜢——不服氣地跺了一下腳,又吐了一口唾沫,接著說:“他跑到他們那一幫去了,打得我們這兩個頭上起了好幾個包,到現在還疼呢——還要叫我們去放牛,要就是再來一場,也叫蚱蜢來幫我們來打,要是再輸了,那沒話說,明天就給他們放一天牛。”
“你來評評理看。”旁邊的兩個少年也各指著對方的鼻子互不相讓地說著。
我說:“如果你們只讓兩個人去放牛,那其他的人去干什么,還有什么事情要離開?”
一個男孩說:“我們說好要到江口那邊去玩的,我們都想去,可要是都去了,牛怎么辦,要是牛不看好,讓我爸知道了,那不給他揍死……”
“所以,我們要留兩個人看牛嘛。”另一個男孩插了一句說。
“就是那邊江口?”我指著江的下游,那是龍江的入海處,可以隱隱約約看到有兩個小島。
“是的,”頭上有包的男孩說。“那個地方很好玩,可太遠了,沒辦法把牛也趕過去,要是不放牛就好了……”
“我說,你們現在應該是讀書的時候嘛,怎么來放牛?”我看著他們問。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象都不愿意回答我這個問題。沉默了一下,還是那個頭上有包的男孩開了口,他用衣袖先擦了擦臉,然后才說:“我們這幾個都不讀書了……我阿爸說,小學讀畢業就是了,還讀什么呢,他這樣說,我就初中也不讀了。……就天天來放牛,媽的,一點意思也沒有,我那個阿爸是很壞的一個人。”
他這樣說著,其他的幾個只在嘻嘻哈哈地笑他,他似乎有點惱怒,就沖著他們唾了一口:“你們笑什么?我阿爸是很壞嘛,我媽也是給他打走的……我阿妹就好過了,她跟我媽一起,我也想跟我媽的,可我爸就是不肯,說是我歸他的——還得天天給他放牛。”
這男孩說了這些話之后,就不想說他自己的事了。不過,他又指著他們說:“這幾個也很可憐的,家里沒錢,就不讀書了——你看,那邊那個草屋就是蚱蜢住的,他家里最窮了,他爸有病,不能干活,也就沒錢給他讀書嘍,還是放牛好。”
看這一幫人就這個蚱蜢年紀最小,鼻子下面還掛著鼻涕,大概也就十來歲的樣子。我順著小男孩指給我看的方向看過去,那不遠處是有兩間茅草屋,大概就是這個叫蚱蜢的住處了。不過,他好象對人家說起他的家事一點也不計較,似乎這些事跟他毫無關系。
我想他們恐怕已經忘了剛剛要叫我給他們評理的事,說實在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樣給他們評這個理。但我不想就這樣走開,我想了想,對他們說:“依我看,江口那邊太遠了,你們現在都不要去,等哪個時候你們都不用放牛了,大家一起去不是很開心嗎?”
蚱蜢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去,那個地方有什么,唔,還不是跟這里一樣。”
“我也不想去了。”另一個男孩也接著說。“我有個表哥就住在那邊,等明兒他來,我再跟他去,他會帶我到海島上去玩的,那才有勁呢。”
“我說嘛,總是去不成的,我阿爸頭上也白給打了幾下……好,算了算了。”頭上有包的那個男孩懊惱地說著,冷不防給蚱蜢使了一個腳絆,一下子把蚱蜢給摔在田地上,然后一溜煙地跑了開去,一邊跑一邊得意地哈哈大笑。
蚱蜢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爬了起來,嘴里在罵著,隨手揀起一塊土坷拉,朝剛剛襲擊他的男孩扔了過去,可是,對方實在是跑得太快了。——我看他跑得這么快,簡直就象一陣風似地,——泥塊落在了他的身后,蚱蜢又揀起一塊泥塊,追了過去。其他的幾個也呼喊著一窩蜂似地跑了過去,看來,又一場戰爭開始了。
我看著他們在牛群中追逐著,呼喊著,互相扔著土坷拉,想想他們就這點年紀卻不能去讀書,也真是替他們惋惜,他們將來怎么辦呢?其實我跟這些小孩素不相識,這問題也跟我無關,只是由彼及此,偏偏就沒了好興致,也不想再走下去了,于是就順著原路往回走。走了很長的路,還聽得到身后那些男孩們的吶喊聲。
第二十四章
由于李正一心一意在進行著他和巧月的戀愛,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攪他,反正一有空他總是借口走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巧月聊天。雖然我是裝出不問不管的樣子,有時候還是忍不住要提醒他,是不是把她當真了。——我問他這話自有道理,因為我總覺得李正和巧月之間的事有點玄,李正一門心思去追她,而那個巧月看似很單純,不過卻另有一種霧里看花的感覺,我甚至覺得她比起煤倉庫里的那些姑娘們要難以接近。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至于李正是如何想的,由于這一段時間他也很少跟我談論她,所以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仍然還是孤孤單單的,只好自己想著法子找點什么消遣。這天吃過午飯,我又到附近轉了一圈,走到煤倉庫的大門口時,聽到里面很熱鬧,有一幫人圍了一圈在玩牌,大都是女人。我看到阿標也在人堆里探頭探腦,我想他大概又要拿自己一個月的伙食費去冒險了。我走了進去,阿標還沒看到我,他正在往里面擠,有一個女人朝他推了一下,罵道:“小猴子你亂擠什么,想吃奶啊?”她的話惹來了女人們的一陣嬉笑,另一個女人尖聲尖氣地接過去說:“你就讓他吃一口吧,他那么小,跟你兒子也差不多嘛。”
“媽的,死女人,他要吃就吃你的好了……”
阿標對她們的話好象根本就沒聽到,他只是叫道:“讓我阿爸進去看一看嘛。”
我拉了一把他的后領,他回過頭來就想罵人的樣子,一看是我,就急忙改了口:“……噢,是你啊,我以為是這些女人在動我呢。還好,沒罵出來,我正發火呢——你怎么會到這里來的,沒在看書嗎?”
“我看你這兩天兜里有鈔票了,是不是?”我使勁地拽住阿標的衣領,他大概覺得有點不舒服,想掙開,可是我拽得緊,他沒辦法掙開,只好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但還是往人群中不住地瞅著。
“是花妹在做莊,她這兩天可晦了,昨天也是她輸——你聽她已經在亂罵,準是又賠了。哎呀!我怎么也得去下一把,你可不能攔著我。”阿標說著,就乘我手一松,往人群中竄去,又回頭喊了一句:“我贏了,就去喝酒。”
我懊惱地沖他罵了一句:“你這小鬼,你這一次要是輸了,休想我再……”后面的話我沒說下去,生怕說了阿標真的就不吉利。
“嗨,四只眼,你在這里看嗎?”翠芝走過來笑嘻嘻地問我,她的臉看上去又黑又紅。“很有趣是不是?看她們吵得要命,這幫女人,你不去下一注?不一定還會贏一把呢。”
“哦,我不玩……我是想來叫阿標的。”我說。
“看你總是這么正經,這么孤獨……這可不好,我知道你就是會看書,——唉!真是的……干嗎不放松些呢。”翠芝說。
我朝她噘了噘嘴,算是對她的話表示回答,說實話,我不想和她聊那么多。
“你肯定不玩一把?很簡單的嘛。”她還是希望我接受她的建議,可看到我搖起頭來,她也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又朝我笑著說:“我也要去玩玩了,你不玩就在看著,也挺有趣。”
“哦,好的,你去吧,看你好運氣。”
我覺得很沒趣,就想找一個地方一個人靜靜地坐一會,反正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于是我就順著后面的一個大門走去,我知道那里有一個小碼頭,可以在那里坐一會。
這是一個專門用來卸煤炭的碼頭,停著兩艘貨輪,有一艘貨輪已經卸下了一半煤。這時候幾個人正在船的甲板上躺著,旁邊有一個空的酒瓶子。我沒地方好坐,到處是黑乎乎的,但是有一個地方卻有幾只油桶放在那里,我就一縱身坐了上去。
中午的太陽很暖和,又有一陣江風迎面吹過來,很舒暢。我凝望著江面,看到幾只海鷗正在緩慢地跟隨著一艘船飛翔,我追隨著它們看著,一直到幾乎看不見才把眼光收回來,漸漸地也有些困倦,可還是強打起精神,想再坐一會就可以走了。
阿標唱著歌走了過來,后面跟著花妹和翠芝,還有一個粗壯的矮個子姑娘,——我看這矮個子姑娘總是抿著嘴笑,好象生怕有人看到她的牙齒。他們幾個人正在吵吵嚷嚷地說著什么,還不時地聽到花妹在罵人,聽她那個懊喪的語氣肯定是輸了錢,阿標是唱著歌走來的,我想情況大概不會不好。
“在這里呢,我也要上去。”阿標飛快地爬上了油桶。
“好了,該去上班了,你輸了多少。”盡管我看阿標的神色沒有一點輸錢的慘相,但我還是故意這樣問他。
“哎,我沒輸,也沒贏——可我本來已贏了三十多呢,媽的,是誰打了我的頭,是哪個死老娘兒,要是我知道我非朝她吐唾沫不可——我才贏了兩塊哩。”
“都是我阿爸輸,媽的!”花妹氣恨恨地罵道。
“嫁妝都輸光了,看誰還要討你做老婆。”翠芝笑著說。
“去你的,誰把嫁妝輸啦,都是你這蹄子……你總得說些好話才是。”花妹氣呼呼地抱怨著,好象她手氣不好,是因為翠芝說了不好聽的話。于是她們兩個就針尖對麥芒地互相嘲諷挖苦起來。
我從油桶上跳了下來,阿標也跟著跳下來,可是他沒站穩,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然后才站起來,一邊罵著一邊拍打著身上的煤屑,我看他這個樣子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那個矮個子的姑娘也笑了起來,她朝著阿標不屑地搖了搖頭說:“嗨,嗨,你真沒用,還不如戴眼鏡的。”
“你才沒用呢。”阿標不服氣地說。“我只是沒留神,我跳過比這個高得多的架子,……嗨,不跟你說了,我們得上班去。”
“就這樣走了,還沒跟我們說話呢。”花妹攔著我們不讓走,她那個襯衫下的胸部高挺著,大概是剛剛和翠芝吵了架,還在生氣,那胸脯正一起一伏地在我面前晃動。我被她這個樣子弄得有點緊張,擔心她別是因為輸了錢,就找一個人來吵架出氣,看她那個火辣辣的雙眼就是有這個可能。
“哎呀,上班要遲到了……”我陪著笑臉說。
“嗨,算了吧……還是陪我們玩吧。”花妹喘著粗氣說。“我阿爸也不想干了,你還是跟我們說說話吧,哦?”
“哦,那不行,下午還有好多事,……”我急忙搖著手推辭道。心里在想,你們怎么不去找李正來陪你們來玩呢。
“跟你開玩笑哩,就嚇成這個樣子,真沒意思。”花妹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又接著說:“我們可不會吃了你,明天中午過來玩吧,我教你怎么玩牌九,別搖頭……咳,那可真有意思——明天來噢。”
“好啊……當然會來的。”還沒等我回答,阿標倒是先替我答應下來,我揪住他的后領就走,又回頭朝她們點了點頭,算是跟她們打過招呼。
“我快要調走了,到油庫里去上班。”阿標被我揪著走了一段路,我才放開了他,他踢著路上的一些煤塊說。
“我聽你說了好幾次了,什么時候走?”
“下個星期一定會走的。”
“這一次是肯定要走了吧?”
“是啊,肯定要走——可我真的不想走呢。”
“還是走吧。”我安慰他說。“大家都一樣,遲早都會走,我也會走的。”
“李正也說要走,他說這個話也有一百次了,這個破地方。”
“老錢要是聽你這么說他的車間,不抽你嘴巴才怪呢。”
“去他媽的,我可不喜歡他,他能把我怎么樣。”阿標大概是因為真的要調出車間,因此也沒什么顧忌,說話的口氣也粗起來。
“我他媽的也真巴不得能離開這里呢。”我也學著阿標的口氣說。
“要是大家都走了,看老錢還能怎么樣?我看他會急得腦充血了。”阿標說到這里,就咧開嘴哈哈地笑了起來,大概是認為自己這話說得特別有趣。他突然朝一個煤山沖了上去,那煤山足足有五米高,他居然就一口氣沖到頂,然后就從另一邊連滾帶跳地下來,接著又從另一座煤山底下開始攀登——我看他大概一直來就很喜歡這種運動,敏捷得就象一只猴子,就這樣連著征服了好幾座煤山,才氣喘吁吁地走到我身邊。他的解放鞋已經變成黑顏色了,還進了很多煤屑,他卻沒事一樣。
有一個很粗壯的女人拿著一把鐵鏟走過來。她看到阿標就喊著:“嗨,阿標,看到花妹她們嗎?”
“看到呢,她在小碼頭那邊……她剛剛輸了錢,想不開了,翠芝她們在勸她,你也快去看看吧。”
“啐,你這死猴子,這樣損人家,留心我會跟她說的,看明天你還敢不敢來惹她。”那女人笑罵著,一邊還朝阿標揮了揮鐵鏟。
“明天我不來了。”阿標得意地說。
“你還會不來?”那女人又威脅似地沖阿標啐了一口,朝那邊小碼頭走去。
“我明天回去了——我是說,我要先回家去。”阿標對我說。
“明天才星期四,干嗎那么早就回去。”我問阿標。
“反正要調出去了,我還呆在車間里干什么?我要先在家里玩兩天……老錢看到我還是要說我的,這老頭就是不想讓我走。我可不想再聽他媽的嚕里嚕蘇了……”
他說著,突然顯得很高興,居然扯著嗓子唱起歌來:
“馬兒啊,你慢些走誒,慢些走……回去嘍。”
第二天阿標果然就沒來。到了星期一,我在吃飯時遇到了他,看他穿的整整齊齊的。他一看到我就嘆了一口氣說,他已經到油庫那邊去上班了,今天是第一天,不過吃飯還是會到這里來吃的。我看他的樣子很無聊,無精打采。
“那個地方我還不知道干得長不。”他垂頭喪氣地說。“真悶死我了,好不如在這里有意思,咳……”
“慢慢總會習慣的。”我安慰他說。
吃過飯,我和他就一起到車間里找了個駕駛室坐進去。我們閑聊了一會兒,李正也過來了。我一看他的樣子就有點生氣——頭發亂糟糟的,象一蓬野草,神情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因為和那個巧月談戀愛,也想用這種樣子來搭配巧月的滿是油漬的衣裳,那真是絕配了,原來的那個小白臉李正變成了邋遢王。
“你早上怎么沒來?”我問李正。
“我昨天玩得太遲了——和一班朋友。”李正打著哈欠說,他的口氣好象對早上沒來也毫不在乎。
“是和一班朋友?不是和女朋友搞在一起?”阿標不相信地說。
“是一幫在社會上混的朋友……嗨,我們玩得真帶勁,還練了一會兒拳——有幾個人還會兩手拳腳功夫呢。”李正有點故意在炫耀似地說。“江濱路的一個瘸子阿虎老是想跟我們這一幫人過不去,已經打了幾次架了,過幾天還要跟瘸子比一比,看看究竟誰厲害——大家都想混得風光點……所以這一場架是非打不可的。”
自從有一次李正跟我說他已經入了拳派,就常常會在我面前說一些很有江湖味道的話,什么打架啦、踢壇子啦、搶地盤啦,雖說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點夸張,并且我也相信他所說的好多事其實他也是聽來的。比如說他會很得意地告訴我說,昨天他們在那里把某某給修理了一頓,直到對方跪地求饒。過了一會我又從他嘴里無意中聽到了他昨晚很早就在家里睡大覺,他所說的把人家給修理一頓,大概是早上在路上聽來的,或者根本就是他做了個夢。當然看他那個沾沾自喜的神情,我也不好意思揭穿他。
“我也聽過江邊有個瘸子阿虎,”阿標說,他倒是對李正的話很相信,并且還流露出一絲仰慕。“那個人很厲害,江邊這一帶都是他的地盤,他還是一個瘸子呢,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本事?”
“是嘛,他想把江邊這一帶都占去,哼!——可沒那么容易!”李正不屑地說。“我們也正準備呢,不管怎么樣,江濱路這一帶遲早會是我們的,我們幾個已經在合計了,很快就要請那個家伙吃一頓生活,讓他清醒清醒。”
我在心里暗暗發笑,看李正這樣十足象是一個小混混,不知道他的底細的人還真的會被他嚇著,以為他是個小流氓。我不想和他談論這些話題,因此就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阿標還在挑著李正說一些這方面的事,李正這一次好象特別有耐心,他總是滿足阿標的問話,還不時地順便再給阿標說一些很令他自己風光的行為。他們說了好一會話,阿標才想起也應該去上班了,于是他飛快地跳下車跑了出去。
其實現在也沒什么事,而我也還有點發困,就繼續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只聽到李正說了一句:“哎呀,我也想再睡會呢……媽的,要是天天沒有事就好了,我都懶得干活。”
“你跟巧月的事怎么樣了?”我閉著眼睛問李正。
“就那樣嘛,我昨天還和她玩了一會兒……唉!”從李正的嘴里我好象聽出他有點心事。“不過就玩了一小會兒,她住的地方也太差了,就那樣一個小閣樓,還是跟另一個女人一起的。如果不是在和她談戀愛,誰還會愿意呆在那些個破地方。”
“你帶她回過家嗎?”我問。
“沒有,我怎么能帶她回家呢,我老媽肯定不會喜歡,……她也不太會說話。”
“那你怎么辦,你都跟她談戀愛了,總得讓家人知道吧……”我說了這句話,卻突然想起自己和柳禾的境況,覺得自己和李正的情況也差不多。
“我和她先玩一段時間再說,你說呢?”李正口氣也是心里沒底。
“唉,……”我懶洋洋地嘆了一口氣。
我覺得在這個昏昏欲睡的午后真是無法再繼續談論這些個問題,對于李正的問題,還有自己的處境,對于未來,還有愛情,還有許許多多令人心煩的問題。
“我也想走了。”過了好一會李正好象是突然想起似地又說了一句,我還以為他睡著了。
我“哦”了一聲,只是伸了伸腰,沒接他的話。對于李正這個打算,我也是聽了不少次,就象阿標一樣。不過,阿標卻一直來就說是不想離開車間,可李正看來對這個車間是一點興趣也沒了。我想象不出要是李正也走了,我一個人呆在這里會怎么樣,還有什么意思。想到這里,心里突然覺得很煩躁,要是自己能找到好一些的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在這里。
李正打起了呼嚕,在這個暖洋洋的午后,能夠睡一會也真不錯,可我剛剛已經瞇了一會眼,現在就不想睡了。我就這樣想著心事,看這對面的辦公室里人來人往。聽到有人在吵架,起先聲音不是很大,不過馬上就聽到有一個大嗓門在罵著,還有一個女人的哭叫聲,也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反正是雙方都罵得很厲害,直到來了很多人在一個勁地勸著,才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離開這里……他媽的,怎么才能離開這沉悶的環境呢?”
天氣漸漸地轉熱,已經到了初夏。我家的院子里,鮮花盛開,燕子在屋檐下呢喃,正在忙著繁衍下一代。空氣雖然還是有點潮濕,但也已經不象春天的雨天那樣滿含著水汽,令人難以忍受。特別是到了好天氣的時候,田野上,翻滾著一望無際的稻禾,這景致總是叫人心里騷動不已。這也是一個談情說愛的好季節,只是我卻越來越感到孤單、憂悶。
柳禾上個月去了外地,是我們的鄰縣,她在那里有一個親戚。據她說,那里的學習條件很好,去年那里的高考復習班就考上了好幾個,而且她的親戚就是在那里教這些學習班的。她會在那里學半年,一直到高考完畢。對于她做出的這個決定,我有點不已為然,只是想到將要和她分開那么長的時間不能見面,我就覺得很難過。可反過想想,她這樣做也是為了學習,我有什么權利來反對她呢。
在走的前一天我們又出去散步,但這一次我們走了不遠,她就說累了。我看她情緒不佳,好象有什么心事似地,也很少說話。我以為她是因為突然要離開家才這樣,就盡量安慰她,還一再叮嚀,一定要常常給我寫信,我甚至都沒機會吻她,就和她分了手。我覺得她只是到了很近的鄰縣,最多半個月就能回來一次,也用不著這樣難分難舍的。
一個星期后我收到了她寫給我的信,信寫得很簡短,其實真的是沒幾句話,我不知道她為何要這么惜言如金,我還以為她會給我寫上好幾張紙呢。她只是簡單地說了她要在那里學習的情況,除此之外并沒有一句我最最喜歡看到的“想我……”之類的體己話,便“就此擱筆,下次再敘。”了。
我倒是沒計較這些,就立即就給她回信,我給她寫了好幾張紙,洋洋灑灑,東拉西扯還問寒問短地幾乎把我所想到的話都寫上了,最后還情義綿綿地要求她一定要多給我寫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給女朋友寫信,自然也是多費一番心思,為的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文采,拿我此刻的心境,還巴不得天天給柳禾寫信,只是想到這會耽誤她的學習,才勉強克制自己。
信寄出去后,我就盼望著柳禾的回信。只希望她也會給我寫來一封長長的信,一解我對她的相思之苦。過了一個多星期,我真的收到了她的來信,只是她的信還是那么簡短,言辭也很平淡,這未免令我覺得有點失望,心里也在揣摩她為何突然就變得矜持了,按理說,她和我之間是沒必要這樣的啊。
我原來以為她最多半個月左右會回家一次,我們就可以見面了。但眼看差不多有半個月了,她還沒回家,我也不知道她回家的日子,如果她不來找我,我怎么能知道呢。可我那么想念她,明知道她不可能在家,還是常常走到她的家門口,希望能看到她的房間里亮著燈光。對我來說,她房間里的燈光有如黑夜中的指明星,或者是荒漠曠野中的篝火,會令我震顫,令我感到溫暖、甜蜜。——只是每一次看到她的房間里漆黑一片,我滿腔熱情頓時化為冰涼一片,只好在失望中離開她的家門,然后總是一個人徜徉在靜悄悄的田埂上,望著遠處農舍的燈光,心里就不免茫然若失。
半個多月后,柳禾終于回家了一次,這一次是她主動到了我家。我看她心情很好,說話很大方,不象以前到我家里來那樣拘謹,也覺得很高興,特別是她還送給了我一支鋼筆。
“柳禾,我們出去走走好嗎?”我說,心里在想著要盡情地和她擁抱,可是我不能在家里和她親熱。
“不,等下一次吧。”她有點遲疑地說。“我得走了……還得到一個人那里去……說好的。”
“我們那么長時間沒見面了,你怎么就不想和我在一起呢。”我有點不快地說。
“哦……我只是要到一個同學那里去。”她露出為難的神情說。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可沒想到你來了,又不肯多和我待一會。”我說。
她笑了起來,說:“你怎么會想得那么多,你可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她并沒有堅持馬上就走,可是因為我心里有了想法,心情也不好了,也沒什么話多說,這樣默默地又坐了一會,只是說了幾句干巴巴的話,她已經有點坐立不安的樣子。我只好說:“如果你真的有事,那就先走吧……”
“對不起,……是真的有事,你不高興了?”她問我。
“沒有……既然你有事嘛。”我說。
她這個態度令我愈加不舒服,她并沒有告訴我要到那里去,也不說是哪一個同學。我第一次覺得她似乎有了些變化,看著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蒙蒙的夜霧里,我怔怔地站了好久。
過了些天,李正對我說:“我們去喝酒!。”看他神情輕快,也好象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我說似地,我也沒多問。反正閑著沒事,我心里就空蕩蕩的,正好喝點酒解悶。——因此,我和他就到了小舢板。我打算這一次我來請李正,雖說是他提的要來吃酒,但我身邊有十來塊錢,我們兩個是夠吃的。
沒看到那個呆老板,但是老板娘就象風一樣馬上就出現在我們身邊。我們找了一個清凈又靠窗的桌子坐下,我還是很喜歡這里的五香牛腩,就要了這一盤,然后又要了幾個菜。這一次我和李正都想喝啤酒,這個天氣喝點啤酒也實在是妙不可言。
我喜歡邊喝酒邊看著江景,順便也聊發一番古人的幽思。從窗口看出去,只見江面上舟船穿梭,很是繁忙,不遠處就是一個輪渡,有兩艘渡船正在緩慢地來來去去,還不時地發出有氣無力的汽笛聲。有一只海鷗在江面上盤旋,在這么渾濁的江面上顯得很顯眼。我總覺得龍江不管怎么樣都不如橫陽,我在這里也似乎象是在流浪,工作也不象個什么樣子,朋友也沒幾個,若不是有李正和我在一起,我真的會很孤獨。我喝了幾杯啤酒,心里就涌上了這么些的感觸。
李正說:“這一次我真的要到泰順去了,黃白,我要邊喝酒邊告訴你。因為我走了,就留下你一個人在這里,我心里也不好過,因此我就想慢慢地跟你聊一聊呢。”
“是真的?”我問。起先我看李正的神色就好象有什么事要告訴我,我本來還以為是他和巧月的事會怎么樣了,但沒想到他是這件事。我雖然聽他說了多少次不想在這里干,可看他今天的樣子就不象是說著玩的了。
“哦,是的,這一次是真的了。”他很嚴肅地望著我點了點頭。
“我也聽說泰順那里很缺修理工……”
“工資比這里要高得多的。”李正顯得很高興地打斷我的話。他肯定沒注意到我心里其實也很不舒服,我想起馬上就只留下我一個人呆在這討厭的地方。他顧自接著說:“我是通過一個親戚給我找的工作,也是一個國營單位。不過,我當然是先去做臨時工,工資不會低于六十塊,還有住的地方。還有,那里很看重我們這些修理工,不會有象老錢這樣的人,他媽的……我現在就不用看他的臉色了,想起來我都覺得舒暢——來,先干一杯!”
我沒說什么,只是喝下了一杯啤酒。
“你也走吧。”他勸我說。“要是我們兩個到泰順那邊去,那可太好了,你的技術比我要好,我和你在一起特別輕松——不是我喝了酒說酒話,我說的是心里話!真的!你的技術是比我要好,我還有點妒忌呢,……不過,那也沒什么,你比我聰明,這有什么辦法。”
李正的臉開始有點紅,因此他的話也多了起來。我從來也沒聽到他在我面前說我的技術比他要好,我還一直來擔心他總是對我不服氣呢。現在想想,相比他我倒是要顯得狹隘了許多,心里老是計較著別人對我怎么想怎么看。
“李正,你怎么能這樣說呢。”我有點動情地說。“如果你不在這里干了,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還在這里干得下來,你知道的,我在這里也很不開心……如果沒有你,我就更不開心了!唉!可是現在也沒什么辦法,我也不能去泰順,我家里哥哥妹妹都不在家,所以我不能再離開家了,其實我真的很想去呢。”
“咳……我知道!”李正邊嘆著氣,邊安慰我說。似乎他也是為了自己能離開這個破地方,而我卻不得不繼續呆在這里受苦受難而替我擔心。“當然,你呆在這里也只是暫時的,你有條件,也不用擔心什么。”
要是他走了,阿標也不在這里了,就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知道老錢還會再去叫那些人來,我心里就忐忑不安。以后誰還會在老錢對我指手劃腳、唾沫橫飛時,沖著他的后背也還以一口唾沫,然后就勸我別去計較他。還有誰會使我能夠在象這樣的環境里也能忍耐下來,想到這里,我也不覺地嘆了一口氣。
老板娘笑嘻嘻地走過來問我們,菜好不好吃,還沒等我們之間有誰回答,就又接著說了好多話,然后就又飛快地走了開去。她這樣一攪和,倒把剛才的話題給打住了,我和李正又說到別的事上去。
“要是走了,那你和巧月的事怎么樣?你還繼續跟她談戀愛?”我又想到了這個問題,就忍不住問。
“……再說吧,我也不知道,我總得要先找到一個好點的工作吧。……我可是一個堂堂男子漢呢!可不能為這些事拖了自己的后腿,你說呢。”
“說得對!這就是男人氣概,可惜我就不如你。”
說了這一句話,我和李正連干了兩杯,心里又勾起了好多事,覺得自己真的在很多方面都不如李正放得開。
“也許明天我就不來了。”他又這么說了一句。
“好吧,但愿你一切都好,不一定有一天我也會去找你,再和你一起干。”
“那樣真是太好了……我就想勸你,別太在乎這個地方,這算什么呢。”
“是啊,你總是比我要瀟灑,活的輕松。”我由衷地說。
我們就這樣對酌,我是喝悶酒,不覺地多喝了點,結果在付帳時我還發了脾氣,原因是我已經對李正說過了,這一次讓我請他,算是為他餞行,可他起先說什么也不同意,看到我生起氣來,他才不得不由著我。
我一回到車間,便找了一個駕駛室躺下,一直睡到下班。下了班,我和李正一起走了很多路,我們邊走邊說話,一直到了路口,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第二天,李正就沒來,我一個人呆在車間里,真是孤單得可憐,做了一個車的小毛病,一直到十點多了,還沒看到李正的人影,想他大概是真的不會來了。
老錢騎著那破自行車來到了車間里,看到只有我一個人,就問李正怎么沒來。我想反正李正也不打算來了,就跟他說明了也沒什么。于是我告訴他,李正也許有了別的工作。老錢不相信地“哦”了一聲,沒說什么,我看他的臉色有點不高興,盡管他還是盡量想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他還能到什么地方去,這小子……”他不相信地說。
又過了一天,李正還是沒來,這一下老錢有點急了。他叫我到李正家里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很生氣,又在我面前附帶把我說了一頓,無非就是一些廢話,本來這些話應該是針對我和李正兩個人的,現在只得我一個人來獨自領受了。我本來就情緒不佳,再說一個人干活也已經很累,因此也沒什么好臉色給他,我放高聲音提醒他說,李正不會來上班了。
“是真的?”老錢氣沖沖地瞪著我,好象李正不來上班也是我的錯似的。
“大概是真的,……最好你自己去問問看。”
“我會去問他?”他好象是受到了侮辱似地哼了一聲。“我會去問他,如果他明天再不來,我才不管他呢。”他在車間里走來走去,顯得很煩躁,于是就抽起煙來。過了一會,他走到我面前說:“這個星期天你不能休息,要等我找到人你才能休息。我要再去找兩個人來,不,我得多找幾個人來,現在難道還會找不到幾個修車的小子?”他沖著我意味深長地望著,還故意拖著聲音說話。——“我就不相信,哼!”他走了幾步又說了一句。
我無所謂星期天休息不休息,只是我一個人,有些事根本就沒法做。我到是希望他能早點找人來,要不然我也吃不消了,昨天因為不小心,我背部的肌肉被拉傷,到現在還是疼。
他還在不斷地走來走去,在我面前攪得我很不安。幸好他也沒站多長時間,就又騎著那輛破車子出去,我才松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老錢真的就找到了一個人。我一看這個新來的人,就覺得很不順眼,這是一個瘦長個子的年輕人,但比我年齡要大,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老錢在把他介紹給我時,我看他露出一絲不屑的神氣,而他偏偏對老錢卻是一副很肉麻的神態。
“喂,他叫小丁,”老錢略顯得意地對我說。“都是沖著我的薄面來的,我說過了嘛,這可難不倒我的啊。……以后就是你們倆個在一起,當然是暫時的,以后還要增加人的嘛……”
我出于禮貌,就朝他點點頭,他卻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我本來還想和他聊幾句,問問他在那里學的技術,師傅是誰,可看他這個樣子,也就打消了這些念頭。
“媽的我還會跟你套近乎?”我心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