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仁。”獨孤風朝著空中答道。
“不仁?君不聞,吾師‘太清道德天尊’曾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正所謂‘無毒不丈夫’,古來能成大事者,有幾人是真仁真義!你小小年紀,憑著一身的好功夫,本大有可為,何必拘泥于仁與不仁?”空中又傳來一陣蒼老的聲音。
好一個“天地不仁”!天地不仁法自然,萬物芻狗本等同;天不用情,一視同仁。道之不仁,豈同于儒之不仁?來人口稱三清為“吾師”,當是道教中人,卻不知為何要以一廂情愿的霸道解讀道家經典?真是奇也怪哉!
獨孤風耳目極靈,最能分辨人聲,他聞得對方兩次開口,心中斷定,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定非那位在京涼山中指點他劍法、后又及時救了屠龍幫幫主一命的謫劍仙,也非那當世數“第一”、袖里藏“乾坤”的張太虛。獨孤風聽得這人說話時的方位瞬息萬變,聲音忽遠忽近,聲響忽重忽輕,音調忽高忽低,吐氣忽強忽弱,旁人莫能知其深淺。獨孤風沉思著,竟忘了答話。
“喂!兀那小子,你好沒禮貌!長者問你話呢,你如何不答!嗯?快說!你這功夫喚作什么名堂?”空中蒼老的語聲略帶焦急,話中那凌人的盛氣竟然更甚于張太虛。
“中流擊浪遏飛舟。”獨孤風自知失禮,忙含愧答道。
“這功夫好啊!老夫縱橫江湖一世,滿以為早就覽盡了天下的武學,想不到今日遇到了你這么個小孩兒,卻見著了這么厲害的手段!你這手段,我可是聞所未聞啊!倒顯得我少見識了!”那人好像是在故作淡然,蒼老的聲音中聽不出一絲情感。
“這可不是什么好功夫。人之道,在于仁義。此法不仁,只可作困獸斗,不為武者所取。”獨孤風正色道。
“如何不仁?兵不厭詐,與敵人說仁講義,豈非蠢若豚犬?稍存仁義者,謂之真人也;遍施仁義者,若非至圣即為大偽。小孩兒,我瞧你情真詞切,不像是作偽。唉!你小小年紀,何必泥古不化?吾師南華有云:‘萬物皆出于機,入于機’。古人云:‘心生于物,死于物,機在目。’‘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翻覆。’你有此厲害武功,本應大展宏圖,若棄功名而效宋襄公貽笑千古之愚行,豈非要再博世人一笑?啊哈、哈、哈、哈……”那蒼老的聲音笑道。
“宋國弱小而霸春秋,襄公仁義而王諸侯,其仁義迂行雖可笑,足見其真,不若劉昭烈之舉似偽。想那春秋首霸齊桓公,麾下管鮑,睥睨天下,不可一世,最后竟為臣下所逼,餓死宮中,可后人見他不存仁義、好食人子以足口腹欲,也就不覺其可惜、可憐了。比起那位出于真心而不忍中流殲敵、不愿見血流成河的宋襄公,不知是誰更可笑,誰更可敬?”獨孤風不以為然,出言駁道。
“好了!你小小年紀,怎地這般婆媽!別管仁不仁義,只要能打倒對手,那就是好武功!”那蒼老的聲音中頗有些不耐煩。那人忽又換了口氣,好似師長在哄問略懂人事的稚子一般,他道:“我且問你,這世上,最好的武功是什么?”
“天下武功系出同源,歷經千載長存。任何一門派的基本功夫練到極致,便是最好的武功。”獨孤風思慮片刻,答道。
“若何門何派?”那蒼老的聲音追問道。
“少林武功。”獨孤風隨即脫口而出。“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千年,屹立不倒;少林武功,天下正宗。少林武功冠天下,本是江湖公認之事,更兼說評書的人多有交代,因此但凡有耳目的武林中人,皆以為如此。獨孤風雖自小居于海外,卻也聞得少林名頭最響。
“五色令盲,不辨青藍,不見老釋,何論和尚與全真、少林和武當?也罷,我再問你,這世上,最厲害的武功是什么?”那蒼老的聲音說道。其話語之中,看似對獨孤風的答話不置可否,可稍一推敲,便能聽出其暗崇道家武學的意思。
“還是一樣,把一門最基本的功夫練到極致,既是最好的武功,也是最厲害的武功。”獨孤風想了想,答道。
“這話倒不差!不過,我看你那什么‘中流擊浪遏飛舟’的小功夫也很是厲害,不見得就比其他功夫差!那么,在這世上,最高的武功,又是什么?”那蒼老的聲音又問道。這老者的聲音始終有如云靄籠閣自九霄,神秘中還不失莊嚴,這聲音聽來雖不太招人喜歡,其中的威嚴卻更在那許多掌門之上。
“我不知道。”獨孤風坦言道。可他不愿拂了那老者的面,又想了片刻,這才盡陳所知,勉強答道:“不過,我聽師父說過,習武之人,于己而言,心存仁義,齊修內外,調和陰陽,相濟剛柔,最后而能哲武合一,天人合一,便是超凡之境了。可如此境界,千百年來少有人能及,想來是極高的境界了。”
不等那蒼老的聲音響起,花間酒樓大廳內一位面戴鸚鵡面具的看客朗聲笑道:“你小孩兒真是徒有虛表,好沒見識!無招勝有招,這才是最高的武功啊!‘根本無招,如何可破?’這在武林中可是婦孺皆知的呀!你這破小孩兒,啊哈、哈、哈、哈……”這面戴鸚鵡面具之人有意要賣弄,以充沛的內勁將聲音傳出,顯然是個會家子。
“啊哈、哈、哈、哈……”跟著,空中也響起了一陣蒼老的笑聲,一時有如滄海灌荷塘,輕易便蓋過了那位鸚鵡看客的怪笑之聲。今日花間酒樓內,可謂是龍虎聚會,多有當世第一流的武林高手在場,然而眾人聞得此笑聲,滿堂皆驚,皆以為鬼神作祟。其時,眾高手氣血翻涌好似沸湯,有幾個內力稍差的,當場便噴出一大口血來,暈倒在地。
“‘無招勝有招。’說得好!老夫一世,極少能聞得如此高明的言論!唉!可惜啊,狗嘴哪能吐象牙,鸚鵡學舌,終究不像人話!多好的話兒,從你這鳥人的嘴里說出來,也弄得臟了!”空中那蒼老的聲音鄭重地說道:“白香山詩云:‘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句更妙!詩推大唐,倘若那自負大才子的謝靈運與李杜同時,老夫看他那信口弄來的‘一石詩才’要怎么分!這樂天老兒雖說要稍遜于李杜,卻也是位能立于唐詩巔峰之上的大詩人,他的詩自然是差不了的。好個‘此時無聲勝有聲’!大詩人就是大詩人!一字一句間皆有大學問,后人學步,也萬難望其項背!好個‘此時’!‘此時’,而非‘時時’!唯‘此時’,方能‘無聲勝有聲’!否則‘無聲’若能時時‘勝有聲’,天地間又何必有五音?”
那蒼老的聲音頓了頓,接著說道:“‘無招勝有招’,也好!唯大俠士方能出此語!可惜旁人不懂,反遭鳥人學舌!既然‘無招’,便不可出手;一旦出手,立即便有了招,也算不得是‘無招’了。因此,既是‘無招’,便不能出手,不能出手,便沒了爭斗,沒了爭斗,便沒了勝,也沒了敗,又何來‘勝有招’之說?由此足見,此‘勝’非彼‘勝’,此‘勝’乃‘無聲勝有聲’之勝,而非彼之‘戰勝’之勝。‘無招’如何能戰勝‘有招’?若如此,豈非那許多絲毫不懂武功的婦孺,皆可勝過當世最一流的高手了?這豈非滑稽?此‘勝’非彼‘勝’啊!有無相生,陰陽相濟,自然之道,倘若‘無’真能時時‘勝有’,那又何必還要‘有’?縱然這‘招’字乃‘招法’之意,那‘無招’也并非能時時‘勝有招’啊!似你等這般人物,出手再‘無招’,也勝不過我的‘有招’!畢竟不可能人人都是那評書里頭的大英雄,對方神功說破就破,他一個人也不需如何努力,便能成為天下第一!哎!兀那鳥人,你跟我滾一邊去!老夫知道你這小鳥人聽不懂,老夫費了這么多唇舌,可不是講給你聽的!小孩兒,你聽明白了嗎?啊?”整座花間酒樓內,尚有幾個武學修養不俗的人物,如“北海蛟龍”洛伯灃等輩;這些人不覺都聽得呆了,似懂非懂,心下反復思量,不禁暗暗點頭稱是。
不待獨孤風答話,空中那蒼老的聲音又起:“小孩兒,聽不太明白也沒關系!你說得沒錯!吾師南華有云:‘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天人合一!我輩習武之人若能達此境界,也確是至高而超凡了!”
那位臉戴鸚鵡面具之人本想在人前好好賣弄一番,反倒被神秘老者說得十分尷尬,一時滿面羞愧,多虧有面具遮住了他那張大紅臉。這“鳥人”正羞愧間,忽覺自己已籠在了云氣之內,身子如置沸水之中,灼燙悶熱難當;忽而腳下飄然,幾欲騰空。只聽“鏘”的一聲龍吟,“鳥人”腰間的佩劍忽地沖天般飛起。“奪”的一聲,連劍帶鞘,死死地釘在了離那“鳥人”十丈開外的大紅柱子上;劍身沒入柱內,及至劍柄。神功乍現,滿樓之人皆大駭!
“這是什么?”空中那蒼老的聲音問道。這一次,是問那“鳥人”的。
初經滄海,那“鳥人”早已驚嚇得呆了。過了半晌,他才支支吾吾地答道:“劍…劍…劍……”
“嗯,沒錯。你也就只有這個境界了!”空中那蒼老的聲音笑道。
“這不是劍。”聲音冷如寒霜,酷若風雪;那四字吐出,混如利刃。雖不見人,可這聲音顯然是發自于另一個較為年輕的高手之口。
劍。這冷如利刃般的聲音一出,人們立即就感到一陣寒意,寒在肝膽。花間樓內,所有的人也都感到了一柄劍,一柄可怕之極的寶劍。唯花蝴蝶聞得此聲音,頓時心中灼熱,眼里也放出了異樣的光彩。
“嗯。看劍是劍,是為低;看劍非劍是為高。御劍之士,能達此境界,也可算是小成了。可年輕人,這是劍,只是你還瞧不出而已。若有一日,你能看出這還是劍了,那你的劍法便算是大成了!”適才,那蒼老的聲音在空中響了半晌,可一話九移方位;唯有這次,他一句話自始至終,聲音皆從一個方位傳出。
眾人聽得真切,忙循聲望去,都想瞧瞧這位不見首尾、神龍一般的高人。不知何時,那龍面公子的身后已站了一位身子極長大的黑袍老者,那龍面公子的高冠堪堪及得其頷下。老者以黑巾覆面,旁人僅得見其過胸白髯。老者的風神氣度和那龍面公子自有不同,可二人又俱是心高九霄外,骨子里都有一股凌人的盛氣;比起那些鷹面、狗面的“高手”來,老者儼然一派宗師風范,絕沒有半分的奴顏婢膝。
一旁,“蒼溟金鰲”洛仲沨脫不開手,兀自被那鷹面漢子纏斗著,而“南天火神”祝侯烽也還在與那狗面漢子閑斗著。洛仲沨、祝侯烽雖占著上風,可一時也勝不得對方。只見那黑袍老者眼也不望,隨手揮擺左右大袖。他那右邊大袖揮出,真氣縱橫,頓時罡風落云,飛龍吸水,疾風到處,“蒼溟金鰲”洛仲沨與那鷹面漢子根本未及遮攔,就已被那數道真氣給逼得各退了十余步;老者左邊大袖一揮,頓時威如天震,勢若奔雷,煞是唬人,那狗面漢子立時便懾于此威勢,駭得也顧不得敵手了,連忙手腳并用,逃開了十數步。“南天火神”祝侯烽神勇異常,可他雖不似狗面漢子那般不濟,心中也著實嚇了一大跳;直待那黑袍老者左袖揮出的真氣逼近時,祝侯烽只覺其柔若春風,毫無傷敵之效,方知此一招乃是虛招,也和那雷聲一般,聲勢雖大,嚇人可以,卻難以傷人。旁人見這黑袍老者隨手一招,便分開了兩對正在廝殺的一流高手,俱是極為驚異!一直在陣前觀戰的“北海蛟龍”洛伯灃見了,心中忖道:“如此武學修為,當今之世,除了師尊和這位老先生,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三人了。瞧這老先生的出手,倒真有幾分師尊‘乾坤飛袖’的神韻!這天下武功殊途同歸,想來便是這般了。”
花蝴蝶在一旁瞧得驚呆了,她發現,這位黑袍老者適才所使的那手,赫然是張太虛看家絕技“乾坤飛袖”中的“風雷袖”這一招!這花蝴蝶乃是張太虛最疼愛的弟子,張太虛視之有如親女,故而花蝴蝶雖非紫霄殿九大弟子之一,卻是唯一一個盡得張太虛真傳的弟子;縱是那九大弟子,要想稍窺“乾坤飛袖”的奧秘,也是決計不能的。那“乾坤飛袖”是震驚武林的曠世絕學,而花蝴蝶天資聰穎,也得張太虛盡數傳授;可那花蝴蝶終究為其嬌弱的女兒身形所限,她平日又不肯似其九大師兄弟一般刻苦練功,而天下武學同源同歸,因此她雖習練了極上乘的武功,其修為還不如“無常老爺”司徒劍鋒等輩,甚至還不及一些在各門各派苦練最基本功夫的普通入門武者。那“乾坤飛袖”的功夫,花蝴蝶雖沒練了幾下子;可那“乾坤飛袖”的招式,她卻是記得極熟的,那黑袍老者所使的分明就是“風雷袖”這一招!以勁道觀之,那位黑袍老者不顯真山、不露真水,旁人萬難知其深淺;而以出招之時的手法來看,這位黑袍老者“乾坤飛袖”之高妙精深,比起張太虛來,非但絕無絲毫不及之處,反而還好似略高于張太虛一籌!
張太虛“乾坤飛袖”天下第一,在這世上,竟然還有比之更妙的“乾坤飛袖”!這豈非是天大的怪事?可細想來,這也并非怪事,張太虛“乾坤飛袖”天下第一,那可是多聞和尚與天機道人給封的,并非開辟時就已定下的。和尚再多聞,又豈能盡聞天下事?天人相較,當數天機有常而人機無常,道人尚不可盡掌天機,更何況人機?單論武藝,這黑袍老者可要比那京涼山的孫和堂主高妙得多!多聞、天機,兩個方外老人,連一個屠龍幫總舵的當家,都瞧不清其深淺;江湖之大,還不許在他們目力所不能及之處,藏臥著幾個世外高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