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舌被松香堵死,沒了那惑人心的鈴聲,軟榻上齊鐵嘴漸漸舒展開了眉頭,看上去不似剛才那般的癲狂。張功岳圍著軟榻繞了一圈,臉上是很古怪的神色。
“小武哥,這齊八爺恢復的怎么這么快?你看,都快醒了誒”說著還指了指齊鐵嘴微微掀動的眼瞼。
張功武也跟了過來,除去齊鐵嘴額上還有些細密的汗珠,臉上放松的神色已經不像是方才陷進回憶中痛苦不堪的樣子,額前一片平坦,沒有一絲褶皺。
“小武?”齊鐵嘴垂著右邊的手臂,左手半支起身子,眼睛還沒睡醒的樣子,一片水氣朦朧。
張功武將小幾上的單邊眼鏡遞給齊鐵嘴,看似不經意的問著“剛才睡覺...你臉色好像不好,夢見什么了么?”
齊鐵嘴笑了笑,也不顧茶水冰涼就喝了一大口,冰涼的觸感然齊鐵嘴驟然清醒了很多。剛才的回憶雖是不大清楚為何會突然的冒了出來,但這是他齊鐵嘴的弱點,也是他唯一的弱點...或者說心結...
“已經沒什么了”齊鐵嘴淡笑著擺了擺手,十五年來他都是想要逃避開十四歲那年的記憶,哪怕是在廢墟里揀出了星兒,有了新的歡笑陪伴,他也不曾正視過自己的過往。
就像是結了疤的傷痕,新肉長出來那種癢癢的感覺會讓很多人想要去撓,結的殼就會掉,但是疤痕依舊在,它會流出新的血液,新的痛感,但是日頭長了,殼一層一層的掉了,疤也好了。
齊鐵嘴不同,他只是一再的壓抑著內心的觸感,一舉一動皆避開傷口繞道而行,也曾經以為這樣就可以遺忘。
今日的夢帶他重回了十四歲那年的悲喜,就像是疤痕被揭掉了,新長出的肉一點一點的填埋著曾經。一場夢解開了曾經的心結,那是他齊鐵嘴不愿面對的過往。
如今的他已經能正視這場在別人口中的自己,天不容,與他齊鐵嘴何干?
張功武示意著張功岳重新取出銅鈴。
敲碎了松香塊,鈴舌敲打在青銅壁上悉索的聲音在不大的房間里回蕩著。
只是出乎他們意料的,齊鐵嘴再沒有半分不適的樣子...
“小武哥...”張功岳目瞪口呆的看著齊鐵嘴臉上的那抹弧度。有種不敢相信的感覺,張家的銅鈴就算是族長也未必能全然不受影響!雖說他這只是制造環境最輕的一種,但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張功武將一臉驚訝的張功岳扯出了房間,壓低聲音:這件事不許說給族人聽!
“小武哥!那齊鐵嘴到底是什么來頭?不可能一個人能沒有弱點的!不可能沒有惡念!”
青銅鈴能放大人內心所恐懼的,所害怕的,最陰暗的一面,齊鐵嘴不可能是沒有一絲惡念!
張功武不再理會身旁人沒緩過來的驚訝神情,而是若有所思的看向了屋內:長沙這邊這么大的動靜,族里應該很快就會派人過來,無論如何,齊鐵嘴能抵御青銅鈴的事情一定不能讓族人知道,不然...哪怕是汪家也護不住他!
齊鐵嘴并不知曉他安然自若的神色在張功武張功岳兩人看來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只是覺得心里一直空著的一個部分被慢慢的填滿,哪怕填滿的是遲緩了十五年的悲傷...
試著活動了一下右肩,女人走之前給了他一瓶據說是很好的創傷藥,敷在上面很清涼。也已經不大疼了,只是活動還很僵硬。
思前想后了一番,齊鐵嘴換著左手撥通了接線員的電話“接到解家書房”
“喂?”解九冷靜沉穩的聲音從那頭傳了來。
“小九,是我”
“八哥啊,突然打電話來可是有什么急事?”
“身子可好些?”
“好多了,當初也只是走褪了力而已,不是什么大毛病呢”
“解家可還安穩?”
電話那頭的解九似乎是長嘆了一聲“呵...八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手底下那些人,你一日不壓著他們就想翻上來做主子,不過八哥你放心,這些解九還壓得住”
“小九...有些事情八哥現在沒辦法跟你說...你盡量洗白了解家的產業吧...能遷去外地的就遷走”
“八哥,你想說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就成,解家的產業解九也會盡量看看能不能遷去BJ,七姑娘在那邊也能多個人照應”
“好,那我先掛了”
“也好,八哥你自個兒也注意點,上次見著你胳膊好像不大對”
“沒事了”
掛斷電話,齊鐵嘴邁開步子往院子外面走去,他要去確定一些事情。
沒有讓張功武和張功岳跟著,齊鐵嘴獨自坐上了包車去了城郊的一處野廟,那里是張啟山留下軍隊的一處駐扎地,現下張啟山應該在那里吧...
出城郊的路還是顛簸了些,當齊鐵嘴下了車站在豎著一排排鐵柵欄的野廟前,腳下還略有些虛浮。
給看門的衛兵示了九門的玉牌子,沒有驚動旁人,徐步的往山上走了去,山后是佛爺練兵的地方,并沒有練兵聲,那大概是在廟里的哪處吧...
邁進門檻,先入眼的是一尊鍍金的大佛,只是包漿很是粗糙,也掉落了不少,顯得有些落索。供奉著香火的壇子上也是灰塵斑駁。
齊鐵嘴信步在廟里逛著,竟也奇怪,走了這么久連個人影也沒看到,照例說佛爺的守衛不可能這么松散。一路觀賞著墻壁上佛像,斑駁許多的畫壁上或站或臥的描摹著眾佛俯瞰蕓蕓眾生。
步入了一個打掃的明顯干凈了許多的長廊,盡頭是一間半掩著門的屋子。里頭清晰的傳著說話的聲音。
“從誰先開始?”張啟山的聲音不難辨得出,離得遠了些,齊鐵嘴只隱約覺得好像要知道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另一個男人聲音響了起來,好像很熟悉的樣子...
“黑背老六按照計劃已經死了,狗五帶著夫人回了杭州,許是知道了些什么,陳皮阿四去了廣西不見蹤跡,為避人耳目...就從...張家和二月紅那里開始吧...然后是解家...然后是齊家...霍家...最后是整個長沙...”
齊鐵嘴只是覺得聲音異常熟悉,那男人聲音又再度響起“佛爺...當真不在意么?他們跟了你這么些年...”
“總有人來做這些”張啟山輕笑的聲音從門內傳了出來“小九...”
后面的一些話齊鐵嘴已經聽不大清楚...
小九?
怎么會是小九!?
他不是身子還沒好在解家休息么?
他不是說...
記憶中在蜀川的那座山崖上“八哥,我不會讓你一個人”
那個答應會在自己身邊并肩奮斗的人...
真的和現在眼前這間房子里的人是同一人么...
齊鐵嘴有些恍惚,怪不得聲音會這么熟悉...原來就是解九的聲音啊...這個從小喊著自己‘八哥’的解九的聲音。
沒有在他克死了所有親人而不得不被迫成為“齊八爺”的時候疏遠過他,沒有在老九門明爭暗奪的爭斗中避諱過他,但這次...為了什么會去張啟山那一邊呢?
黑背老六也是他們害死的么...
直到齊鐵嘴無聲無息的退出了廟宇,他都還沒想透...最后的變數竟然是他最不會懷疑的人...
齊鐵嘴...你也是犯了和吳老狗一樣的錯誤么?
牽扯著嘴上的笑容,不愿懷疑最親近的人...果然是所有人的通病...
塞給衛兵一只碩大的金戒指“不要告訴佛爺我來過”齊鐵嘴邁著大步從這禁區走了出去,然后坐上了一直守在外面的包車,拉下擋風的簾子,隔絕了視線。
本來這一趟他來是想要找佛爺問清楚...長沙里張啟山這一支的全部實力...他們手上有兩張帛書,或許合作也不是不可,靠著張啟山在長沙城里的眼線人脈,想要找到裘德考也并不無可能。
可是...他才想到了開頭卻怎么也想不到結尾...
他現在需要好好的重新合計一番,有一些計劃因為顧忌著解家不能施展,有一些事情是需要解家的助力,著一些他現在都要好好的重新合計。
齊鐵嘴有些慶幸,為了保全解九,有一些事情他并沒有說出去,想來也可笑的很,這竟是他如今保命的手段了...
“小九...不要讓我失望...”齊鐵嘴淡笑著穩坐在顛簸的包車軟墊上,胸前垂下的單邊眼鏡鏈子彎成一抹弧度,銀色,很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