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衛松馳的關卡，我盡量掩藏武器，不露聲色，又避免引起旁人注意，倒也磕磕絆絆地涉險過關。重兵把守的，特別是對出入城門的路人逐一對照，我則等到黃昏，叮囑坐騎跟隨人流先行，我則等到夜深關門后，攀躍城樓，再與其匯合。憑著早年探官的經歷，這點舉動早已輕車熟路，而我的坐騎從來不讓我失望，我干脆贊其不差毫厘。
這天拂曉，出了河間府，我想，路程該是塞外了吧。我奔郊外的一片松樹林子而來，坐騎肯定會躲在那里等我。
林間一聲驚悚馬鳴，不好，坐騎一定出事了。我騰空沖進林子，兩個大漢已用套索將紅鬃馬沿頸套牢，而紅鬃馬正與這兩賊人斗力抗衡。我準備對兩個不自量力的賊人戲耍一番，倏地發現林間另外還有四個蒙面人正傳遞暗語，其中一人見我已發覺，立即對其同伙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在明處，戀戰非得吃虧。
我立刻對坐騎吹出哨聲，坐騎隨聲轉頭，前蹄高高躍起朝賊人襲來。一個賊人驚得不知所措，馬蹄正蹋中胸膛，賊人瞬間躺倒在地。另一雖僥幸躲過，眼看著同伙渾身抽搐滿嘴泛血，竟來了斗志，借套索扯到馬身旁，可還沒來得及觸到馬背，紅鬃馬一個后蹬，正中賊人面門。賊人一手抱著五官挪位的肉頭，一手指向我，哽咽中仍然喊著“別走、見官……”
沒功夫陪他分辯當朝律令，我躍上馬背之時，已順勢用了足以使其暈死的力度將他踢翻。
雖然沒有對偷馬的賊人羅嗦，可潛伏在前方的兩個蒙面人已將板斧飛旋著朝馬前腿砍來。
賊人的套索此時正好用上，我甩出懸空的一頭，抽向兩柄板斧，一柄被攔下，另一柄的斧刃割斷套索，仍帶余威，我探到馬側前方，展開騎技，單手接住板斧，朝投擲的蒙面人旋回。
我本沒有失去準頭，可遭襲的蒙面人沒有中招慘叫，而是大吼一聲接回板斧，接得嫻熟至極，這反倒暴露了蒙面人的身份。不愧同屬當年岳家軍，之前的兩個偷馬的賊人，不論身份還是武藝簡直大相徑庭。
他們既然蒙面，就是對我隱瞞身份，而我也不想直接表露。我輕按馬背落地，踢起山間一段圓木，又即借松枝幾個騰躍返回馬背，沒有調頭回望的打算，人馬風馳電掣。
身后響起一陣混亂兵戈，還有飛鳥的振翅。那聲勢，我不會覺得生疏，蒙面人放出信鴿去報信了。
高宗嫌棄岳家軍，如今又拿他們來對付我。這個未亡人！我都已逃到塞外邊城，他還不放過我！
岳元帥遇害之后，大多數有骨氣的忠良兵士都被遣散或對朝廷不辭而別。眼下這四人，光論武藝就能在當年做到百夫長。他們現在的雇主是誰？受到什么厚祿而丟掉引以為傲的骨氣？追殺我是這些同僚的本意嗎？疑云重重，既已如此，他們不配再叫岳家軍?？梢钥隙ǖ氖牵乙院蟮娜兆佣继讲涣恕?/p>
又見屠何城，無憂亦無喜，大概是命里注定的輪回。有趣的是，越是與終點接近，就越是人困馬乏。記得去年重陽后，軒主送我出城。“野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凄凄滿別情?！蔽遗c白樂天的感覺殊途同歸如出一轍。
我不愿進城，說不清為何，既無興致，也找不到勇氣。軒主為人真誠磊落，與我甚是投緣。可是我已不是侍衛，不是侍衛也罷，可我現在是大宋緝拿的欽犯。其實我一直都在暗示自己，虛名浮利皆貪念，可是，別人無所謂，就是深交的朋輩不能輕視我。
彷徨間，我邁進城門口一家茶館，點了飯菜和湯水，索然無味地邊吃邊想。一輛五馬接輿的華蓋香車從郊外轆轆駛來。車上是一群錦衣玉飾的豪族少年，他們可能與軒主互為往來，甚至軒主此時就在其列。我慌張地低頭佯裝饑餐渴飲，但愿車上人沒有察覺到我這個落魄生人。
低頭深思間，一陣車馬之聲甚囂塵上，錳抬頭，華蓋香車不見了，想必已駛在城中，城外的官道上，一隊人馬由北向南浩浩蕩蕩地掠過。二十來個帶刀家丁牽著馬車不顧滾滾煙塵地趕路，我數了數，一共九輛馬車，車上封裝著貨物箱奩。
我喚來伙計，小聲問道：“這伙人什么來頭？往南是要去哪里？”
伙計的回答聲音更小，煞有介事地挨到我耳邊。“此城往南最近的就屬寧遠縣了，那地方客官連瞄都不要瞄上一眼，聽說匪霸叢生，戲子成群?！被镉嬎南麓蛄恳幌拢爬^續耳語，“往下就真是不該由小人議論的，只知這伙人大有來頭，官家勢力鐵定了，可官府也不敢算計人家。這次是小人多嘴，客官再不要向人問起?！苯又ど沓隽诵￠g。
車隊后面的煙塵里似有一窄條絲絳欲落未落，我扔下碎銀，手撐茶桌，從窗戶飛身躍出茶館，沒等絲絳落地，正好將其奪在手中。真不枉我晴天白日里逞強好勝，絲絳上書“賈府密禁，寧遠官倉”。這條絲絳正是貨箱上的封條！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賈府當指賈似道的府邸。賈府的封條是錦緞的，這種錦緞既不產自蘇杭，也不是蜀錦，雖道不明是何地的工藝，反倒成了印象中賈府所行茍且之事的標記。
奇怪的是，官告里分明書寫，賈似道在太學博士和各地書院生員的請愿中革職查辦，打入深牢，且抄沒家產。雖然全城百姓都知道這是皇上的權宜之計，但委實讓大家大出一口惡氣。
看來又是一場騙局。就算先前都是騙局，賈似道如何還能活著？他又怎么盤桓在塞外？官家貨箱的架式是真是假？
路上的行人和店鋪的主仆看到車隊已走遠，才向我窺視，有兩三個上前來欲探問究竟。我無暇應承，跨身上了坐騎，以后免不了一番涉險了，傳說中“匪霸叢生，戲子成群”的寧遠，這次非去不可了。當然原因是復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