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車隊不可露出破綻,星夜走生路又不免跌跌撞撞。次日晨光熹微之時,人煙漸稠,能望見遠處城墻高塔。看來,從屠何到寧遠路程不遠。我故意裝作一個返縣的人戶,對車隊不存任何主意,放任其遠離我的視野。
進了縣城,異鄉(xiāng)異客,舉目無親,賈府車隊也不見半點蹤跡。不過,從望見縣城那一刻起,我這次行動就是成功的。奸賊賈似道當朝時,專橫拔扈,威風八面,侵吞官銀如探囊取物。封條上寫得明白,家丁必不可有半分差池。
又一路的奔波勞累,我得找家飯莊館吃飽喝足,哪怕一個食間也成。
門樓內顯赫地段兩邊的館所均是高筑的層樓,雕梁畫棟,形制奇巧。從匾額看來,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可找到相應店鋪。可是,這里竟然不見行人,有的甚至店門緊閉。生意如此慘淡,又趕上流年亂世,我不禁對店主的生計擔心起來。
我認出了一所飯莊模樣的館所,館門大敞,里面似有人說話,間或爆出一陣哄笑。樓下桌椅碗箸一應俱全,可是無人招呼,我隨聲沿樓梯上樓。只見五六個府役圍坐在一起擲骰賭馬,周圍亦有七八個呼喊著觀看。
這時,其中一些發(fā)現了我,一個看起來歲數也就十二、三歲的,第一個跳出來。
我主動施禮,“請問,這里待客嗎?我想吃住……”
“哪來的窮鬼!滾一邊要飯去!沒心沒肺吧你,給我出去……!”沒等我說完,他一邊辱罵一邊欲推我下樓。我見勢急忙自覺下樓,出了館門。關門聲震人發(fā)聘。
也許是我走錯地方了?畢竟這是別人的家宅,我不可無禮。仰頭回望,“聚仙樓”,這分明就是一家飯莊。
我無奈走完一整條官道,在盡頭緩步走進一條岔道。這里人流初成,民居與店鋪鱗次櫛比,道邊一家不大的食間引起了我的注意。食間的匾額鐫刻——富春江渚。門邊的布簾上寫了食譜,竟然是魚亭糕、老婆餅、黑芝麻糊、杏仁露……。剛才晦氣至極,眼下我的運勢好轉了,可謂美食美景,賞心悅目。
這家店采用木制結構,形如篷船,支腳墊起兩尺,四面開敞,與南面一處深宅以游廊連通。
店里的伙計過來招呼,身處塞外,黑芝麻糊豈能無視,另點了兩樣點心。真沒想到,身在異鄉(xiāng),又是塞外邊城,竟然有廚師調制這類美味,更令人驚異的是,味道絕對地道,正是江南的口感。幼年時候,還是在姑蘇,一到飯時,黑芝麻糊的手推車就沿街逡巡。印象里黑芝麻糊就是為窮孩子研磨的,富人不屑一顧,因為無福品嘗。每個賣黑芝麻糊的老伯或是夫人都那么安祥而善良。直至前些年在臨安任職,我也偷偷換上平民裝束上街購買。
好久沒吃黑芝麻糊和其他的江南茶食了。這家食間布置得太雅致,寧靜的氣氛太容易讓人遐想連篇。
隔壁傳來一陣放肆而虛假的笑聲。細聽,像是一群浪蕩青年的頑夾雜著老嫗的惡聲惡氣的干笑。只聽一老嫗腔調掀起話題:“自打她來到縣里,就沒一回正而八經地來我家認回干娘的,怎么連這點規(guī)矩都不懂?難怪那么大一丫頭沒人要呢。哼哼,就算她有了相好的,憑這張嘴,相讓她啥時候,就得啥時候守寡。”估計說完了,又是很令人生厭的干笑,連同著之前的話語像是故意讓人聽到的,緊跟著是小青年的附和。
店里“叭”的一聲悶響,打破了最后一關寧靜。錢柜后走出一個人來,摔在柜上的賬本彈起數頁。店外一名女子從窗前面如止水疾步行走,無疑就是之前一直端詳賬本的店主。幾個孩童在身旁邊跑邊喊:“有好戲看吶,江渚女俠教訓王婆啦——”
臨街窗邊的座位讓我無需起身就能看到市井民風。真如孩童預測的一樣,先是老嫗殺豬般地嘶吼,“快來人吶,母夜叉欺負老身了……”接著就見女店主一手擰住一名老嫗的衣襟將其從隔壁店鋪拖至街上,另一只手屢屢打掉老嫗亂抓的手臂。老嫗沒力氣折騰了,女店主才將她扔在地上。
“王老婊子!”女店主指住老嫗,盛氣凌人,“你剛才罵誰了?”
老嫗也不服氣,“我罵誰你管得著嗎?你不純粹自己撿罵嗎?”
女店主不再與她斗嘴,昂首跟進。老嫗見又遭險境,繼續(xù)扯開腔調高叫:“有人行兇啦,哪位官爺、軍爺、干爹、干兒子……”沒等她把名冊念完,已重重挨了一嘴巴。老嫗捂嘴,在眾人面前打滾撒潑,以求最后的反擊。
眾人無動于衷,臉上掛著可有可無的憐惜。女店主處變不驚,一字一頓地喝斥:“我說王老婊子,記住,這是你最后一回羞辱我。下回,我可不會這么客氣了。”
女店主重回錢柜后穩(wěn)坐下來,店內的客人全都裝作若無其事。女店主作風潑辣,儀態(tài)老成,大概比我大不了幾歲。敢于開店的老嫗一般不好對付,可女店主光是剛才的身手足以令人震驚,何況又是如此徹頭徹尾地挑戰(zhàn)敬老和孝道的世俗呢。
隔了一會,感覺氣氛回歸正常了,我抬眼向錢柜方位望去,先望見一雙寒玉,趁著落日余輝,凝重而清澈。女店主竟然也在望向我的座位。我下意識地避開,回視茶點,余光里,她的目光幾乎同時收回。
也許世俗凡人看不出,女店主行事灑脫,又不失風度,蘊含大徹大悟之禪機。就算不是飽讀經書,必已洞悉世道人情。她是個有故事的人。
這時,街上出現一陣騷動。我探出半個身位,只見一伙府役上街了。行人言簡相告,小跑著退讓,各家店主主動搶到店門口向府役堆笑著示好。
“哎喲,各位官爺,咋總沒來我店來喝酸梅湯了。莫不是看不起老身了?嘎嘎……”隔壁的王婆不知從哪蹦出來,剛才不是打滾撒潑嗎。此時,她上前故做親昵,顯得她身份不平凡。又是風騷而粗鄙的腔調,老嫗到死也沒個記性。
女店主此時卻無視大局,穩(wěn)如泰山,我開始為她的下一步境遇唏噓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