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府役抬手?jǐn)r住王婆的枯手,看定她說道:“王干娘,身子骨可好?你老人家可別誣陷我們哥幾個跑腿的。我們可從沒在您哪白喝什么酸醋湯,收了賦稅都是交到府上的。二兩,這個月的。”
王婆一聽是收稅,擺出萬種風(fēng)情,繼續(xù)裝作與府役沾親帶故一般。“是,是是,哪有白喝過呀。二兩?這幾天頭回開張,怎么跟干娘又開起玩笑了?”王婆的調(diào)笑中多了一料哭腔。
“不想交稅是吧?一會回稟縣署大人,大人要是怪罪,今晚就得拆了你這鋪子。”府役頭目跟王婆連哄帶嚇,手一揮,卷走王婆剛剛掏出的銀子。不知是王婆因破財而這么快就忘了挨打,還是府役不去理會,府役頭目一行人一邊傲首揚眉,一邊掂著銀子朝我這邊行來。留下來的王婆灰頭土臉,轉(zhuǎn)瞬臉色突變,向圍觀的行人笑語言歡,“下回我就得免了稅銀,我這當(dāng)干娘的總是白疼人。”
接下來,府役們無疑隨時都可能踩進女店主店鋪,我低下頭,免得他們先跟我找茬。可是直到他們欲閃過店面時,才有一個油腔滑調(diào)地耍了句嘴:“掌柜的小娘子,生意不錯呀。”女店主放下賬本,從容地點了點頭。
“別不知天高地厚的。”府役頭目彈了他一指頭。這時,我與油腔滑調(diào)的府役同時認出了對方,他就是在聚仙樓趕我下樓的年紀(jì)最小的楞頭青。楞頭青刷地來了火氣,把我指給頭目看,“老大,你瞧,他就是頭晌擅闖咱們聚仙樓的家伙,看他就不順眼,說不定就跟哪地的命案有關(guān)。”府役頭目狠狠地注視我,咬牙切齒,沒吭一聲,卻目露兇光。在他站在門前拿不定主意時,女店主率先開腔,“崔兄弟,他今日是我店里的座上客。”府役頭目再對我連瞅幾眼,退了出去。
原來在聚仙樓里遇上的那伙府役是專門收稅的,似乎又占據(jù)著無意開張待客的那家館所。光看那身匪氣,定是純種漢人惡霸。可這里早已是金人的地盤,他們在這里不會委以收繳稅銀的高等府役,頂多就是獄卒或監(jiān)工。相比,女店主的身份更成謎團。她雖風(fēng)姿脫俗,不怒而威,但終是資歷尚淺的女流,為何就能令這群土皇帝般的府役退避三舍。
夜色初降時分,店里點著了燈火,客人散去。我鄭重地向女店主施禮,謝道:“今日多虧女店主解圍,還請指明客棧的方位。”女店主和顏回道:“客官自謙了,舉手之勞嘛,你的圍不必非得由我來解。我這里本不接納客人住店,但今晚你可以在伙計的房中臨時搭鋪,明天再做打算。”
我不由得贊嘆女店主的好眼力,一聽是可宿夜卻不交店費,多年養(yǎng)成的戒心立即發(fā)作起來。我擺出一臉的誠肯,裝作感恩戴德地告辭:“非親非故的,怎敢不知分寸,先前已欠下女店主的恩情,不能再滋擾府上了。只得日后回報了。”
女店主收起和顏,悠悠說道:“新來的,你可能不知,可人人都知道寧遠縣沒人經(jīng)營客棧。緣故?自己想吧。這里是塞外,清秋時節(jié),夜里風(fēng)寒霜冷,露宿還是能要人命的。”
我能預(yù)感到,女店主就是身世離奇點,可的確應(yīng)是個好人。可我心意已決,默默出了食間。
官道兩旁的館所是不能重走了,一家由一伙府役占據(jù)著,其他各家呢?所有的館所都不是沒有生意,而是不做生意。找尋了一個時辰,竟沒有一家客棧。無路可走時,我有了向民宅敲門的閃念。最后我回到了用過茶食的富春江渚。
女店主對我的重現(xiàn)一點不覺得意外,慢慢站起,隨便說了句:“你不信也就算了,我料到你會回來。”我無言以對,隨便地笑笑。
也許是昨天太倦怠了,沉沉睡了一夜,早上醒來,明白昨夜睡在別人的家里。真的有點沒心沒肺,主人只是想跟我客套一下。這時,主人招呼我用餐了。
餐后,伙計開店接待客人去了,只剩我和女店主在客堂內(nèi)閑坐。“昨日,店主為何用那種眼神看我?無法投店,你又安頓我。我想知道為何。”我打開話匣。
“看上你了唄。”店主脫口而出。見我笑噴了,她繼續(xù)說:“那個王老婊子,我不只教訓(xùn)她一回了。在她看來,我不嫁人天道難容,她偷漢子反倒成了風(fēng)雅之事。說三道四,口無遮攔,聽見一回,我教訓(xùn)她一回。在世人眼里,我喪失孝道,定然無緣婚嫁。不過,少了累贅,不需恪守繁文縟節(jié)。”
“別說煩心的了,我一個無家無業(yè)的外鄉(xiāng)庶民,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忘了跟你說,我是大宋的……,從金國的屠何城,后來……,哎呀,說來話長,我叫桑朝祚,姑蘇人氏。快說你昨天那種眼神。”我追問要點。
“因為我看你看我的眼神跟他人不一樣,不是對強人的奉承,而是真心地贊同。”她道出原委。
我直言:“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結(jié)拜多好哇!當(dāng)然,不是拜夫妻,是拜為姐弟或是兄妹。哈……,我今年二十五歲。你呢?”
她猶豫了一下,少頃才回應(yīng):“初見你時,沉穩(wěn)、老練,像個久歷沙場的將才,怎么熟絡(luò)了,說起話來就放縱起來。好吧,這就結(jié)拜。”
她拉我到宅內(nèi)正堂,示意我一起在一幅畫像前跪下,畫中人不是畫攤上常見的神明圣人,是個衣衫樸素、和善親切的白發(fā)老翁,可能是店主的先祖吧。
“弟子秋丹青,二十七歲,今日與桑朝祚結(jié)為姐弟,生生世世,坦誠相待,絕無猜忌,來日與師傅重逢時,一同請師傅賜教。”店主原來名為秋丹青,我倆結(jié)拜時,她念了誓詞。
我們剛一禮畢起身,我就立即發(fā)問:“我以后就叫你青姐吧,這老翁是誰?”
“隨意,本縣以前也許沒人知道我的名字,王婆罵我是戲子,街上孩童叫得好聽了點,‘江渚女俠’。他是我?guī)煾担嵌赐ヅ傻拿蓿朔Q‘鶴發(fā)仙猿’。”
“‘鶴發(fā)仙猿’?可惜至今也只能在畫像中瞻仰。哦,我明白了,你武藝一定得了他的真?zhèn)鳎圬M敢自討苦吃,否則豈不都與王婆一樣不知眉眼高低了?”我搶白道。
“不能這么說。”青姐解釋了一下。
“不用解釋了,我全知道了。包括你剛才猶豫的樣子,我也知道,你一定為拜不成夫妻而失意不快,哈哈……”,我自視萬事皆明,順便調(diào)侃她。她略發(fā)嗔怒,轉(zhuǎn)身去抻花瓶里的雀翎,我機靈跑出客堂去食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