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喜硬是在庭院里疼死的。他被砍掉雙臂，青姐又點了其他幾處穴位，讓他不能活動和發聲。處理完尸體，大伙計每天都沖洗庭院里那一架瓜藤，盡管血跡早已稀釋。

我曾問青姐：“假設我當時不把注意力放在官印上，而是全力營救，采茗就不會遭到重傷，是不是？”

青姐語氣沉重：“事后，我一度十分感激你，要不是你急中生智，以攻心術打開僵局，我真不知后果如何？可是既然你當時有機會搭救，可是你為什么不做到底？”

看來，我的確是犯了大錯，自己同受親人的怨恨和內心的責問。為表示我的歉意，我重又掏出官印扔在地上，從書案上抓起實鐵書壓。就在這時，大伙計闖起來，向青姐報送采茗傷口又流血不止的消息。

“你這樣又何必呢？都已經發生了，為日后計議才是正經”。青姐這樣丟下一句，直奔采茗臥房，留下我一個人左右為難。

兩天里，青姐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向采茗輸送真氣，以維持他的似有似無的血脈運行，還要每天三遍喂他一種洞庭幫秘傳的藥酒?？墒撬幘平洺傄环?，就被他立即嘔出。難怪，從小就卷入政治漩渦，顛沛流離，惶恐不安。受此重傷，自愈力自然更遜于常人，原本身為皇族，且已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體卻弱不驚風。至于是否該繼續服用，連青姐都拿不定主意，真夠他為難的。而我卻無能為力，從前我只顧拼命習武，從未有通曉醫理的念頭。

我也曾代替青姐喂采茗飯食。一次，我鼓勵他：“振作起來，好好活下去?！?/p>

“早晚他們會來抓我回去，反正我還沒死過呢。這樣，他們就休想抓到我?！甭犞绍膶⑺乐裕仡櫰饺盏乃?，心事重重，從不外露，留給他人盡是歡聲笑語，與寒門子弟別無二致，我真想盡快把他當成家族成員。盡管由他我會想起秦始皇，那個有哮喘病、發育不良的少兒囚犯，焚書坑儒、磨牙吮血的持證人屠。

我打算用什么辦法帶回個名醫回來，我向青姐說出我的想法。青姐表示也有此意，囑咐我切莫在路上耽擱。

立于店前，真不知向哪尋求名醫。往南，我便是朝庭欽犯；往北說不定給我預備的是什么羅網。剛走出幾步，正正聽到王婆和那幫小青年的風言風語，尤其是王婆虛假的干笑，聽著就讓人生氣。趁我還沒聽清她們的議題，我踩中一顆榛子大小的圓石，借靴底崩出。圓石飛向窗內，打爛高臺上煮水的陶壺，熱水正潑到臺下的長舌人頭臉上。一陣哭天喊地，同樣難聽，好在是真情實感。

我用余光斜視了一下茶鋪里的翻天動地的光景，裝作無心理會的樣子?；剡^頭來，赫然發現，前面不遠，一家鹽商門廊的臺階上，坐著一個中年相士，他正瞇笑地看著我。我心想：你當真看破我之前動了手腳？你大可聲張是我暗算王婆她們，難道你嗜好她們那般淫聲浪語？

我目露兇光盯住他，一直到他面前，放出狠話：“大仙，沒人光顧，事情就壞在你這雙狐眼，自古神算可都是瞎子！”

相士呵呵一笑，轉又回復瞇笑，耍起嘴來：“此刻，山人只管拆字，不是什么神算。真若瞎了，如何確信客官所寫何字？配一字，只管傾言所求何事，看我論斷能否應驗，價錢卻全憑客官衡量。請吧?！?/p>

看來倒有幾分情趣?！皩めt，往南？往北？”，我簡單地說了因由，接過毛筆，先給自己添個好彩，閑來一個“易”字。

相士端詳了一下，慢慢解道：“易，上日下勿，白晝加黑夜，也就是不晝不夜，不南不北，故而去處就在本埠。”解到最后，故弄玄虛地壓低聲音。

“有點意思”。我不吝小贊了一下，想起剛才的石子絕技，又寫一“巖”，“縣里哪處鄉隅？指向越分明越好?！?/p>

相士收起笑臉，正色危言：“巖，拆為山和石，山石、石山，本埠可有這等地名？

我強怔著從深思入定之中回轉，相士已扛起卦幡，背我而去。

這日行到一個小鎮上，路碑上鑿刻了“石山”二字，相士的論斷不知真是拆字得解還是早聞其名，總之，相士真非凡夫俗子。

一家當鋪前甚是吵鬧，人群將道路堵死，為了趕路，我只想撥開人群進續前行，可還是看到最不愿看到的場面——一個強人正毆打一個農民。強人頭戴仿制官帽，不知從哪操起一只鐵碗，中了邪似的一次次向農民下死手。農民始終擺出良民的樣貌，除了挨打，就是低聲哭喊，幾次被打得暈頭轉向，道理卻依然講得清清楚楚。

直到農民被打得人事不醒，我也沒上前援手。但我暗自承諾：我會援手，但農民得自覺反抗，哪怕是無關痛癢的一招半勢?？墒撬麤]有，他沒有自覺反抗，我就認為他是自愿挨打。

“閃開！給我閃開……”伴隨著馬蹄聲，一隊人馬狂奔著沖向人群。人群聞風四散，我退至路邊?！罢f你呢，閃開，想造反吶”，為首的不知罵的是誰。接著，三個身著大宋護院官服的官差策馬而過，其中一個的馬踩到了農民身上。

我心中暗道：頭一次在縣里見到大宋的官差，不過，這三個官差好像在哪見過；雖然不慎粘了這狗仗人勢的晦氣，可也提醒了我似有大事將至。

我幾步蹬上路邊的屋檐，這樣，既可避開路障，還可免得被人察覺。

宋差奔到驛館就跳下馬，還沒到館門，就提前準備出滿臉堆笑，擺出俯身鉆洞的姿勢。

我倒掛在后窗，只聽里面有人發出顫音：“大金國御使駕倒，恕我等來遲，都怪我這里的小弟送信不力，耽誤了行程?！闭f這話應該是為首的宋差。我輕輕撥開后窗沿上的野草向里探視，什么大金國御使，論級別絕不會高于大宋來的，頂多是御使府里的門丁。

金國一方的回道：“我家大人有令，這幾天大人就到，讓你家主人在縣里的官道上迎接。不要說我不講禮術，據大金探報，你家主人已不在宋國朝內當官，就算他有其他背景，也沒有得到大金承認。不過，大人有意將他正式向大金皇帝推薦為進貢藩臣。這可是好事啊。我家大人一到，要先稽查你家主人所謂代表宋國在縣里開的店鋪，不知生意是否真有他說的那樣紅火。至于別的什么事宜，他一見到我家大人就全都知道了?！?/p>

宋差真夠丟人的，不光話語無端下賤，那只有拜見權貴高官才動用的大禮就始終沒變形。

雙方先后朝兩個方向撤離，最后的一個宋差最終溜進了一家賭局。我心想：什么“其他背景”、“進貢”、“代表大宋”，聽得我一塌糊涂，還有什么命令宋差的主人在官道上迎接。就算無功返回店鋪，也沒有心思看熱鬧。宋差的主人是誰？會不會跟賈似道有關，或者就是這奸賊；唉，不是立誓替青姐尋醫救人的嗎，怎么又動了尋仇的私心；該混入金國使團嗎？說不定金國出了名醫，可相士的讖語分明囑我不必遠行。我此刻站得高，看得遠，卻又陷入躊躇。我開始懷疑相士的道行了。

返回途中，路過當鋪時，發現農民不見了。問路人得知，農民脈息全無，沒人認領，當鋪主人怕死尸停在路上發臭，就出了一吊錢雇人將其拖到山里。好個石山吶，我算是見識到了，真是名聲遠播。

路邊的獵戶晾出一張剛剝下的狼皮，皮外斑斑血跡，除了狼的，我還想到了人的。胡四喜的尸體就是我在夜間陪大伙計駕馬車拖走，丟在白狼河邊的爛死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