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時節，塞外的夜色來得又濃又早。我想：既然不知從哪入手，倒不如先休息一個晚上，是去是留，明早就決定；得找家客棧安頓下來，唉，我這什么記性，早知寧遠無人經營客棧的。于是，我只好把眼光重新投回驛館。

驛館蒙上了太多的歲月痕跡，但官家的威儀仍在，應該是寧遠完全由大宋掌控時甚至更早時期建筑的。驛館雖為今日之事特意打掃過，但室內仍見幾案殘破、蛛網漫布。正廳是不能住的，免得碰上留守的官差。西側的廂房窗紗還算齊整，又便于觀察正廳動靜。我從正廳拽過一條蒲草墊子，一邊收拾床鋪，一邊告誡自己不可有什么挑剔心思。就在此時，正廳有響聲。

心想：必是官差回來宿夜了，幸虧我是老江湖，早料到正廳不能住。我輕輕推出一個窗縫，望向只余窗棱的正廳，進來三人，卻不是官差。我先認出了肉頭巨腹的撒二杠，仇大富一臉殺氣，還有毛小三，到底是練過把式的，庭院一戰中他中了兩支暗器，還能歡蹦爛跳的。三人手里拎著家伙，還有酒壇，紙包里不知裝著什么吃的，可他們未必有福享用，只要他們一天活著，包括我在內，江渚成員就一天不能睡踏實；以前我們在明處，這次輪到他們了，這個除惡良機可不能白費。轉念又想：我未必能收拾得了他們三個，湘西派最擅長在夜間擺磷火陣，所以又不能冒然出手，得尋求良機，最好與青姐里應外合。

三人先拿家伙針對室內的陳設發泄一通，只留一桌擺放酒食。

“賈大人看重咱們哥幾個，可啥時候能讓咱留在身前走動，這樣咱們就能住上安樂窩，最差的也比這鬼地方舒坦吧。”撒二杠一邊嘟囊，一邊從紙包里撕出一只雞腿，狗一樣地吃起來。

“二哥，你真是的，哪至于餓成這樣，大哥還沒動筷呢”。毛小三趁機溜須，又說：“賈大人嘴上說只要咱們幫他除掉心腹之患，就把整個縣城讓出來，我看他是利用咱們幫他賣命。大哥，你有何高見？”

仇大富抿了一口酒，深慮著說道：“我看就是，咱們先假意聽他差遣，看他下一步咋走。反正桑朝祚那小子也是咱們的對頭，不管賈似道有無吩咐，咱們遲早都要再去找他。”

毛小三雙掌一合，贊道：“還是大哥高見，除了他姓桑的，賈大人還令咱們刺殺北朝過來的身份不凡的小娃子，聽他的意思，賈大人已得到韃子皇帝的招見，韃子皇帝命他就地斬殺，不留后患。小娃子敢跟咱們搶地盤，大言不慚地宣布這里、那里是他的治下，他若明天露面，咱們就動手；”

仇大富加高聲調，大叫：“來，來，明天就看咱們大施拳腳，大展抱負，一定志在必得，為死去的老四報仇，喝！”

撒二杠和毛小三也來了精神，紛紛附和著碰杯。

隨著三人推杯換盞，酒氣彌漫到空氣中，我似覺得耳中聽到的話語漸漸模糊，想必三人都有了幾分醉意。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下的，好在昨夜探聽到的密謀話音還在。正廳里只剩昨夜留下的空壇殘羹，我來不及多想，不出門，而從驛館院內飛身上了屋頂，直奔縣里食間的方位。這樣，翻堂越舍，凌街飛巷，又涉水綽近路，兩個時辰的路程縮減成一個時辰，恨不得身懷神行太堡的輕功。

我沖進店鋪，不理大伙計的問候，闖入大堂，青姐不知在做什么，我掃了一眼，就轉入采茗臥房。直到看到他臥房沒有異樣，我才癱坐下來，開始放心喘氣。

青姐一臉疑惑。我不等自己調好氣息，一口氣把在驛館的里探聽到的消息向她剖白。

“既然采茗沒事，我也就放心了。不過，仇大富他們隨時可能暗襲，我幫你提防他們，尋醫的事往后再說吧。”我向青姐發出請愿。

“你先前說官差準備迎接金國御使，剛才又說賈似道假借仇大富行刺。”青姐一邊反思，一邊說道：“那御使可能才是行刺對象。”

我仍有疑異，問道“若御使真是仇大富直接或間接刺殺的對象，那為什么最先下刺殺命令的卻是韃子皇帝？”

青姐斬斷地說：“這些以后再議。這里你也不要管了，趕緊到縣口官道，盡量保證御使別有不測，也別亟于殺賈似道，免得投鼠忌器。御使有言在先的，大宋皇子在此寄養期間，其安危應該會得到照顧。記住！御使可能給采茗帶來康復的希望，想辦法接近他，告之采茗的傷勢。”

官道果然熱鬧起來。人一多，膽子就大了，各個族類，各行人等，試探著接近官道兩旁的豪華館所。館所居然都大開店門，一派開張迎客的架勢，這也正是我令我吃驚的地方。聚仙樓也開張了，當初把我當乞丐一樣喝斥的“楞頭青”，不但沒有再喝斥哪個路人，反而像模像樣地修剪館前的松柏。他也不再是假扮的署役，而是換成了伙計打扮。我心里恨道：“賈似道啊，真是奸賊！主子一來，就裝人做起合法買賣，平時定是聚賭銷贓，藏污納垢。聚賭我親眼所見，可是放著這么大的館所只留幾個土皇帝聚賭，豈不可惜？所以少不了銷贓，那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肯定干著不是人的勾當！這次先饒了你，量你也不敢出現。”

人群不知受到什么響動的引誘，爭著向縣門涌去，接著又被嚇退。透過人群縫隙，我看到幾個家丁在前開道，后面駛進一輛轎馬。家丁摻下一人來。此人必定不是金國特使，因為此人生得高大威猛，猶如神殿里的泥胎，正是賈似道，他化成灰我也認得。

我心想：他怎么還是官服？好像是國賓館的；真沒天理了，他居然還能在這逍遙快活，而且小日子過得肯定少不了香車寶馬、鐘鳴鼎食；什么‘革職查辦’，‘抄沒家產’，都是愚民之術；我就這么光看著他？這么長時間我才頭一次在縣里見到他，下次就不知何年何月，像在臨安之時，明明詔告里寫著打入深牢，可一轉眼到了塞外，不過也好，只要在他前心或后腰上撮上一刀，大宋百姓就會當今日什么事都沒發生，高宗呢，就算他再嗜好跟奸臣勾搭，也只能怪他自己下了不吉利的詔書。

我掃視一下周圍，把錦匣轉到身前，緩緩打開，取出一把遇血不粘的匕首，掩于袖中，低頭擠進人群。

這時，人馬都動了，轎馬由家丁牽到一旁，賈似道率家丁面向縣門作揖。縣門外又駛進一輛轎馬，趕馬的是一個中年家丁，看著倒有幾分眼熟，正滿腦搜索記憶之時，轎簾掀起，車廂只容得一人低頭移步，直到走出車廂，此人立于車上，抬起頭來。我認得他了，差點驚呼起來。怎么是你？這中年家丁不正是你在金國尚書府的仆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