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中都,你信中言明再不相見,但字里行間卻無半分決絕之意,我亦無甚難過。諱琛,原來上天注定我們今日重逢。
我心想:要不要跳上去與他相認?難道他就是仇大富他們刺殺的對象?他們尚未動手?
剛要環視地勢,身后風聲里似有引弓搭箭的殺氣。我來不及多想,躍起后,踩著前面路人的肩頭,跨步跳進轎馬。
左手邊的一座樓宇的脊頂上,仇大富射箭的架勢尚未還原。我集中意念,憑著身經百戰的洞察力,決定以手上的匕首與暗箭相抵,并將其朝著殺氣擲了出去。
我不敢放松,仍要引領諱琛側身以躲過殺氣。我深知,仇大富當年在軍中射箭的力道令其他百夫長望塵莫及。果然,暗箭反而抵掉我的匕首,射穿了車上的木柱。
我運力緊踏車板,架起諱琛,與之背身躍過轎篷向后方避退。毛小三飛出的板斧此時正落到車上,劈開了轎篷,篷壁化為碎料四處散亂。
還在半空,我調整錦匣暗門,拉動銷線,朝著毛小三彈射另一把匕首。毛小三低身躲開,腳下一滑,人順著所處的斜梁溜了下來。仇大富護將,也隨之跳下。
剛一落地,我將諱琛扶定,就見撒二杠高舉銅錘,窮兇極惡地凌空猛砸。我彈出寶劍,連劍帶鞘以硬碰硬。
混亂中,我冷眼瞧見賈似道。他假裝狼狽不堪,在家丁的保護下向我偷看。中年仆人臨危不亂,上前接過諱琛,并喝令其他隨從在左右將其護住。
諱琛有了安身保障,我正好施展功夫對撒二杠四面開攻,可仍要保證與諱琛不離一丈。突擊過來的仇大富和毛小三見勢,幫著撒二杠共同夾攻。我施展綿山派的春秋劍法與三人打斗。這套劍法雖凌厲不足,但穩健有余,招式花樣百出,連綿不絕,用好了,密不透風,正好在空地上拖住群敵。
強敵群攻之下,我盼著青姐能像上次半空中飄然而至,那樣的話,未及出手,就足以嚇退他們。
這時,耳畔傳來了指令,一眾金國隨從化解了我所受的圍攻。抽身看時,發現諱琛的仆人盡遣所有的十幾個隨從為我解圍,而他手拄一支狼牙棒只身護主。
混戰中,仇大富三人畢竟武藝并非等閑之輩,致使三、四個隨從出現傷亡。我先后借勢側攻,撒二杠和毛小三防我,卻先后被隨從刺中大腿或砍傷手臂,雙雙被擒。
仇大富不愧猛將,兇悍異常,下手狠辣,且人斧不倦。我也不再手下留情,突換凌厲招式,在他運功部位劃出多道傷口。最后他被身后兩名隨從的長矛扎中后背,才無力反抗。
仆人向諱琛低語請示了一下,驚魂未定的諱琛不置可否。仆人倒也不失了主見,向隨從抬手,做出準備斬首的手勢。
“停,停,我沒說動手,我看你們這些奴才誰敢?”賈似道暴跳著出來喝止,然后搗著小碎步來到諱琛近前,一臉奴相地說:“御使大人,這三個山賊竟然敢行刺大人,一定有人在幕后指使。把他們交給我審問,我定要他們交代這幕后指使,否則就將他們折磨至死。”沒等諱琛想通,賈似道已教家丁將仇大富三個押上馬車。
諱琛驚魂甫定,弄清了是我幫他脫離險境。從他的表現我能看出,他徹底松弛下來,開心得無法言表。但他礙于眼下的特殊場合,無奈不宜即時相認。我只得立于身旁,以示繼續護佑,他借機挽住我。
賈似道嘻嘻哈哈,搞起了宋時官場上雨過天睛的融洽氣氛,顯示其政治手段。他提出:“幾條小魚,能翻幾個大浪?不妨礙繼續在聚仙樓為御使大人設宴。”
我已深吸宋時官場漚爛的霉味,再尋不出半點赴宴的興致。可從諱琛暗中輕握的一下,我竟無法斷然離去。
直到我肯向聚仙樓邁步,諱琛才松手,在雙方眾人的簇擁下回望著走入聚仙樓。
我無法擺脫局外人的身份。走到館門時,即興地用門楣上懸下的繡球擦試劍上的血跡。這一挑釁舉動非但沒有遭到唏噓,一個伙計走上前,就是從前佯裝成府役的“楞頭青”,對我做出友請的敬姿。我不改冷面,他的姿勢始終未變,而且神色善良得真如酒館里的伙計一般。
聚仙樓二層大廳內刻意裝裱一新,日間點起了長壽宮燈,而我看不出半點名門旺族的光彩。賈似道坐在紅綃掩映的東道位置上,過道兩旁擺下數張幾案,案上擺放著細選的酒饌。諱琛按禮坐到賈似道下首位置,我則選在他的鄰桌。
賈似道同其他宋時政要一樣,都善于辭令。開場白自然少不了為御使接風洗塵。他又表示,因沒有做好防衛,讓御使受些驚擾而痛心疾首。我心想:明明是你受番邦主子指使圖謀行刺,現在心氣居然轉得這么快,成了甘愿請罪的忠良。你可是什么玩意養的呢?
更令我憤怒不堪的是,這里其他人不了解他也算了,當我的面他還裝腔作勢。這倒讓我想起宋時政要,即使遇到民怨沖天,也能鏗鏘有力地先喊喊“無愧百姓”一類的辭令。
宴會一開場,奸賊就引起了我火氣。我雖壓制著,卻無心響應奸賊的提議的第一杯酒。
從賈似道敬酒到眼見著眾人飲盡滿杯,我始終低頭鎖眉,偏坐不動,心里明白自己已無講和的機會了,可我無怨無悔。諱琛端著空杯注視我,而這個細節正被賈似道看得一清二楚。
賈似道用官腔圓場:“你看我,光顧著接應御使大人,竟忘了向桑統領介紹。好像也不用老夫多事,想必御使大人與桑統領交情甚厚了。”
我不做回應,心里罵道:奸賊,你不是精于羅織罪名嗎?是不是又要謀劃有關我結黨的奏折?只可惜你好景不長,你現在是提著豬頭找不到廟門。
見我這般姿態,賈似道又說:“我與桑統領同朝為官時,對桑統領的為人十分欽佩。早聞桑統領宏圖大志、不流于俗,總盼有朝一日能與之對飲長談,以達齊心協力報效朝廷之宿愿。今日有幸在塞外邊關與桑統領一見,算是此生無憾了。桑統領,這杯酒老夫敬你,給老夫個面子。”
我仍不動,越聽這“統領”的官銜,越是覺得滿含嘲諷之意。
賈似道已是酒杯在手,見無臺階可下,轉而做戲,念出苦情道白:“我也聞聽桑統領的仕途風波,真是天意弄人,人心不古哇,可恰與老夫同病相憐。像老夫,盡管被趕出朝庭,卻無暇顧及個人榮辱。既因抗金不力而代表朝廷承受千古罵名,本以為甘自受刑就能殺身成仁,誰知高宗又派我親臨這塞外邊關,每逢兩國節日都要向金國朝內進貢,以求得金國皇帝笑口常開,少動嗔念。這些年來,老夫煞費苦心,殫精竭慮,可有誰體諒過老夫呢?”
這時,賈似道停頓了一下,與宴會中眾人交流了一下眼神。我趁機回顧他道白中的要點,心想:奸賊難得講出只言片語的真話,不是馬失前蹄,也夠得上娼妓從良了。
估計捕捉到了眾人的反響,賈似道繼續未完的話題:“高宗不知受誰挑撥,無端停撥定期押運的貢品,這讓老夫陷入兩難之境。好在老夫長期借經營官道兩旁的館所有所積存,方得進貢所需。”
受不了賈似道后面彌天大謊,我握拳扣響了幾案。
賈似道故作胸懷大度,親善地說道:“怎么沒人給桑統領斟酒呢?我的這些家丁都是些沒用的,正好有小女在后堂避客,今日破例讓她見見世面。”
須臾,婢女攜一人出來,此人正是賈皇后。我心里瞬時泛起疑問:她不是被擄到中都了嗎?怎么不伴欽宗?幾時回到生父身邊?還有,在妓院不是混得如魚得水嗎?
她身家早已不能同當年同日而語,服飾打扮卻依然堪比傾國之重。她在賈似道身邊忸怩得像個尚未出閣的幼女,不知向誰眨著媚眼。
賈似道不無得意地向眾人介紹:“這位就是小女,當年雖貴為皇后,服侍過欽宗,卻懂得急流勇退。今日,就讓我這小女為桑統領斟酒,讓桑統領也過過皇帝癮。欽宗可納小女為后,難道桑……”
“叭——”不等他再說,我一下子掀掉幾案,抽劍的同時怒吼:“閉嘴,奸賊!你這個婊子養的,如今又調教起自己養的婊子。”話音剛落,我持劍的右手已固定于肩下。我抽出來就沒打算收回去,只是抖動著的劍尖發出微鳴。
家丁紛紛拽出兵器,我不亟于收拾賈似道,要先料理了他的家丁,再讓他死得絕望透頂。
一陣搏殺之后,家丁們無人再敢靠近。我轉身亮劍,指向賈似道,威嚇:“你不是最能招搖撞騙嗎?連皇帝都架不住你的讒言。去!把你當年包括皇帝在內的狐群狗黨都找來,你們不是好得要死嘛!”邊說我邊向他緩慢靠近。
賈皇后嚇得殺豬似的哀號著,連滾帶爬,溜向后堂。賈似道卻一副慌而不亂的樣子,有如習慣性地等待皇帝的赦免。
“桑兄,不要殺他。”諱琛從驚懼中回過神來,竟然跑到賈似道身前張臂掩護他。“事關重大,以后我再跟向你慢慢解釋。”
諱琛一日連受兩次驚嚇,我于心不忍,因此只向賈似道吼道:“明日就來取你的狗頭,多招募能人異士作人墻,只是休想跑掉。”
我劍不入鞘,昂然離開宴會大廳。